小名的保质期
小名的保质期
祖母在时,我有个小名叫“小发”。这名儿仿佛只活在祖母的舌尖上,也只在她唤我时才真正活泛起来。每当黄昏的炊烟在屋脊上懒懒散开,她的声音便准时穿透晒谷场扬起的微尘,稳稳地落到我耳朵里:“小——发——哟——”。那调子拖得悠长,尾音微微上扬,像一根无形的线,轻轻巧巧就拴住了正在野地里疯跑的我。
那时节,我多半在屋后晒谷场边滚铁环,或是蹲在泥沟旁看蚂蚁搬家。这声音一来,便像得了令,扔下手里的玩意儿,拍拍屁股上的灰土,朝着老屋的方向拔腿就跑。晒了一整天的谷子还热烘烘地散发着干燥的气息,脚底板踩在晒席边沿散落的谷粒上,有些硌,却奇异地踏实。我知道,那声音的尽头,灶膛的火正旺,锅里多半温着留给我的吃食。那悠长的呼唤,是黄昏里最温暖的灯塔,引着我归家的路。
祖母的声音有股子韧劲,能穿透薄暮,钻过矮墙。有时我故意磨蹭,藏在稻草垛后面,那呼唤便一声接一声,不急不恼,在渐浓的暮色里回荡,直到我憋不住笑,从草垛后头跳出来。她倚在褪色的门框边,瞧见我的身影,脸上便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,那呼唤便也适时收了尾音,仿佛完成了某种确认。
她唤这名字时,神情总是松快的。在灶台边添柴火,火星子噼啪轻溅,她随口一声“小发,递把柴”;在檐下挑拣豆子,豆子落进簸箕沙沙响,她抬头瞥见我,也是“小发,坐这来”。这名儿从她口中出来,带着灶火的温热,混着五谷的气息,再自然不过,仿佛我就是田埂边一株叫“小发”的草,被她日日看着长。
后来,祖母走了。送走她的那天,老屋一下子空了,连空气都沉甸甸的,吸一口,直凉到人肺里。再无人于暮色四合时,用那悠长又有韧性的调子,把“小——发——哟——”三个字,稳稳当当地抛向田野,抛进我的耳朵里。
日子像村口那条河,依旧向前流淌。只是那声呼唤断了,我的小名,仿佛也一下子失了效。
父母、叔伯、邻人,他们依旧叫我,用我的大名,或者别的称呼。偶尔有人半开玩笑地提起“小发”,那两个字落在空气里,竟显得陌生又生涩,像一件多年不穿、早已缩水变形的旧衣裳,硬生生往身上套,浑身都不自在。连我自己,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时,舌尖也仿佛打了结,再也寻不回当初被呼唤时,那份理所当然的熨帖。
这才恍然明白,有些东西,它的鲜活与存在,竟牢牢系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。如同贺铸《鹧鸪天》里所叹:“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?”祖母去了,属于她的灯盏熄灭,那曾被她一针一线缝进呼唤里的名字,也就此失去了依附的暖意,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,最终蒙尘,过期。
“小发”这个小名,它的保质期,原来只在祖母温热的呼吸之间。当她停下呼唤,这个名字便也随着她的身影,永远沉入了时光的暗处,再无法被任何人,包括我自己,真正唤醒。它成了一个被时光封存的印记,带着祖母指尖的温度,永远停驻在那些炊烟袅袅的黄昏里——一个再也无人能签收的、过期失效的包裹。
□彭胜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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