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哥跟他爹的关系算不上好，私下跟我们说起他爹的时候，他总是称之为“老古董”。
　　“循规蹈矩哪能赚到钱？我爹那人没法说。一见面总要敲打敲打，就跟我还是三岁的娃娃似的。”兵哥说话的时候很激动：“瞧他那爱好——收古董！要是都听他的，别说老婆的包包儿子的未来，连给他的零花钱都赚不上。”一边说着，一个“8888元”的大红包已经给大叔发了过去，附言“老爹父亲节快乐”，还跟了一串小狗摇着尾巴的表情包，萌得令人不忍直视。
　　兵哥的买卖干得相当成功，他把这归为跟老爹对着干的结果。中学时，老爹盼着他发奋学习，他却天天出租漫画书倒卖贺卡，就这样还顺顺当当考上了大学，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脑子。到了大学，兵哥更是放飞自我，衣架袜子热水器、磁带电池单放机，什么有利润就倒什么。当一众兄弟还过得面有菜色，兵哥早已实现了财富自由。上班没安分几年便背着他爹辞了职。先是开饭店，然后倒水泥，园林绿化房屋装修、歌厅网吧婚丧礼仪，只有旁人没听过的，没有兵哥没干过的。朋友遍布黑白两道，三教九流什么样人都有。他爹眼见着家里各种红男绿女进进出出，整天除了唉声就是叹气。兵哥为此相当不满，干脆在小城最豪华的小区买了两栋别墅。爹妈住一套，自己住一套，相隔几十米便成了各生欢喜的两方天地。
　　我偶尔被兵哥邀去喝茶，临了肯定会带着点任务出门。果不其然，刚才的大红包被直接退了回来。兵哥习惯地一哂：“看见没？老古董不收转账，等会儿还得拜托你把现金送过去。”我笑道：“没几步路，就自己去。”他将手一摆：“去了又要叨叨，还是你代劳的好。”于是我接过一扎崭新的票子，起身前往大叔那边。
　　小别墅前有一片附赠的空地，住户们大多将其建成了花园，像大叔这样辟为菜地的还真没有。南墙一溜西番莲，往里两排金针三垄黄瓜。东墙下是葫芦架，大叔正从一个硕大的石槽中汲了水去浇那葫芦，我赶紧上前帮忙。好在石槽不高，一番忙碌却也把我累了个呼哧带喘。“行啦小七，歇了吧。”他从一个印着“先进生产者”的茶壶里倒了杯茶递了过来。我在兵哥那边已经喝了不少，本不想接。但见那茶杯粉彩斑斓，不由得捧过来一饮而尽，随即把玩起来。“行啊大叔，又收着宝贝啦？”“啥宝贝咧。”大叔红着脸。“让人看过了，民窑的，值不了几个钱。”我试探着问：“多少收的啊？”“没……没多少。”见我眼光里带着调侃，大叔赌气地朝兵哥的别墅望了一眼：“六百！别跟那夯货说，知道了又要到处笑话我。”我安慰他：“兵子有钱，您老安心花就是了。”不说还好，一说老人家倒来了气：“有钱？都不是踏踏实实来的。我买这些玩意也是想给他留个底，即便‘打了眼’，了不得破费点小钱。他跟人交往‘打了眼’，迟早赚多少都得再败出去！”我笑道：“哪有亲爹咒儿子的？兵子有分寸。”老爷子抖着手把钱揣起，忽笑道：“小七，刚来啊？”我知道这是老爷子又犯了糊涂，赶紧告辞：“大叔，我得走啦！”
　　兵哥说他爹这是帕金森加阿尔茨海默症，再往后就越来越认不得人了。“那些王八蛋也是丧良心，连这么个老头儿都要骗。你看院子里那几个物件，哪个不得千儿八百的？”我笑道：“循规蹈矩哪能赚到钱？”这厮哼哼着说：“我从来不骗人。”我接茬道：“最多忽悠忽悠，卖可怜罢了。”他挠挠头：“不这样能行吗？这两年装修不好干，土方的生意也差不多到头了。我寻思还是把饭店那边抓起来，毕竟民以食为天嘛。”我揶揄他：“准备怎么干，鱼目混珠以次充好？”他正色道：“那可不行，哥们儿也是有底线的，饭店从开始到现在就没瞎搞过。老古董要是知道我弄偏门，以他的脾气非得弄死我。”
　　兵哥有底线我还是相信的，生意的规模虽然小了不少，但饭店那个基本盘却一直火爆。只可惜老爷子忽然就倒下了，几经问诊却到底没救回来。我去探望的时候兵哥很唏嘘，说还以为他爹会糊涂到连他都忘了，却没想到去得那么快。
　　兵哥将残茶倒进沙发边的石槽中，我说这么大个物件摆在客厅怕是不合适吧。“合适，我托人跟我爹买回来的。”他擦擦眼角：“当时老古董还清醒着呢，五万块买这么个马槽，就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。”

在水七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