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观古画，总觉有一种奇异的芬芳，在纸墨间缭绕，既非兰麝之馨，亦非沉檀之馥，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，引人遐想连篇，仿佛能与古人并肩而坐，倾心交谈。
　　古画之香，不在其表，而在其里。古时的画师，常于绢素之上，先施胶矾以固其质，再敷彩墨以显其形。胶由兽皮熬制，矾自山石提炼，二者相融，生成一种奇妙之基底。画师挥毫泼墨其上，墨色深深渗入肌理，与胶矾交织缠绵，历经岁月洗礼，方生异香。此香非短期所能孕育，须经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久，方能酝酿而成。正如人之德行，非一朝一夕所能彰显，须经时光磨砺，方能显其真章。
　　古之画师，多以画为寄情之物，而非谋生之手段。如王维身居尚书右丞之高位，倪瓒坐拥万贯家财，文徵明虽以书画名垂青史，亦曾任翰林待诏之职。他们作画，不为糊口，只为抒发胸臆，是以其画中自有一种悠然自得之气，不躁不厉，而风骨自现。今人观之，犹能想见他们解衣磅礴、从容挥洒之风采。
　　古画之可贵，在于其从容不迫之态。古画之香，又在于其用笔之精妙。观石涛和尚之册页，不过方寸之间，却能将山川起伏、云烟变幻尽展眼前。其用笔如蜻蜓点水，轻盈灵动，看似随意挥洒，实则匠心独运。又如八大山人之鱼鸟，寥寥数笔，便神韵毕现。此等笔法，若非胸中有万卷诗书、笔下无一点尘埃，难以达到如此境界。今人作画，多刻意雕琢，反失天然之趣。
　　古画之香，更在于其意境之深远。宋人山水，多绘寒林远岫、荒江独钓之景；元人则喜写枯木竹石、野渡无人之致。此等景致，看似萧瑟，实则蕴含无限生机。古人云：“萧条淡泊，此难画之意。”画家能传此意，方为高手。今人作画，多喜繁华热闹之景，满纸云烟，反失画道之本真。犹如市井喧嚣之声，虽闻之甚远，终不如深山钟磬之音，一声便能警醒尘梦。
　　古画之香，亦在于其流传之奇。多少名画历经劫难而犹存于世。《女史箴图》虽经项子京家藏散尽而仍存；《千里江山图》虽历清宫内府珍玩多失而无恙。此岂非有神物护佑？实则古画自有其生命力，非人力所能磨灭。正如君子之德，虽遭困厄而不失其光。每一幅古画背后，都承载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，足以触动人心。
　　今之博物馆，为保护古画，多将其置于恒温恒湿之玻璃柜内。忆往昔文人雅士得一佳画，必悬于素壁之上，朝夕相对；或邀三五知己共赏品茗。彼时之画犹有生气。然而古画之香仍能穿透玻璃沁人心脾，有缘者自能嗅得其中之妙。
　　古画盈香，香在形骸之外。纵使纸绢糜烂，色彩剥落，而其神韵永存，此乃真正之不朽也。世人多求长生，而不知长生之道，不在肉体，而在精神。古画之香，即精神之香也。纸墨千年犹有韵，丹青一抹自生香。

□张宏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