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深浅浅的车辙
深深浅浅的车辙
制图:王 静
父亲不骑自行车已然多年,可他奋力蹬车的身影,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。
上初中时,我在离家十里的中学住校。每周休息一天半,星期六下午不上课,星期天上晚自习。大多数周末我和同学结伴走路,上坡下坡,曲里拐弯,路过梨园、水库和大片的庄稼地。父亲只在寒暑假时接送我。十里的路程,有平坦的公路,也有颠簸的土路。骑在公路上,父亲时而像鸟儿般展开“双翅”,时而双臂交叉于胸前,仅靠臀部的微妙扭动控制平衡;到了土路上,父亲操控着自行车,一会儿拐个“8”字,一会儿拐个双“S”,有时还会拐张纵横交错的渔网。我坐在横梁上手舞足蹈,觉得父亲既像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,又像变幻莫测的魔术师,充满无穷的魅力和活力。
初三那年放寒假,我的成绩从班级前十跌成倒数。大红榜张贴在大门圪洞的墙壁上,密密麻麻的粉笔字中,我的名字格外刺眼。想象着父亲失望的表情,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我甚至觉得父亲会一气之下弃我而去。
宿舍里,同学们陆续被接走,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呆坐在打包的行李上,看窗外的雪花从针尖点点变成蝴蝶翩翩。时间一分一秒溜走,果然如我所料,父亲迟迟未到。那一刻,我对自己狼狈的学校生活充满逃离的冲动。去哪里?我虽知道北上广、天之涯地之角,可那仅限于一个遥远的地名。我去过最远的地方,就是父亲骑车带我去三十里外的县城。地理老师转着地球仪讲的五湖四海世界之大,到我这里却逃无可逃。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,父亲裹挟一身雪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。闺女,等急了吧?和你妈去磨面,来晚了。雪花纷飞的寒冬腊月,父亲的额角却沁满汗珠,脸膛潮红,浑身散发着热气。
土地下放后,左邻右舍纷纷置办了平车、三轮车等运输工具,可我家却只有父亲的自行车。父亲在供销社上班,只能下班后推着自行车爬坡越岭,从瞪眼坡推回一袋袋谷穗,从猥刺地驼回一袋袋玉茭。后座、车座、横梁、车旮旯,凡是能利用的地方,都被父亲堆满粮食布袋。那辆瘦骨嶙峋的自行车,硬是被父亲开发出平车的“宽容大量”。父亲推着载满粮食的自行车,就像推着个小小粮仓,捏闸放闸,弓腰后仰,疾行缓步,滚烫的汗水洒落在崎岖的山道上、蜿蜒的小河边、深深的车辙里。母亲紧随其后,又是推又是拽的,气喘吁吁地说,全村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爸这样的好把式。
父亲的自行车载人、带货、推粮食,承载着一家人的生活。母亲的话毫不夸张,父亲真是个骑车的高手。过年走亲戚,父亲将自行车推到后墙根的石条边,双腿叉车,一脚踩石条,一脚踩脚蹬,我坐横梁,母亲抱着妹妹坐后座,馍篮子挎在车把上,父亲一声“都坐好”,脚蹬子一转,自行车就像被唤醒的骏马,两肋生风,车轮滚滚。我们的手指向哪里,父亲的自行车就骑向哪里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父亲的自行车,就像一艘神奇的船,能载着我们到达任何想去的远方。
父亲把被褥紧紧“刹”在后座上,将我抱上横梁,然后飞身上车。自行车驶出大门圪洞,向着家的方向飞驰。我屏住呼吸,不敢看墙上的红榜,更不敢回头看父亲的神情。
回家的路半程平坦半程坡。前半程,父亲的车骑得又快又稳。上进村的大坡时,父亲的车速明显慢下来,他微微前倾的身体紧贴我的后背,随着他双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,自行车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。
“闺女,学习就像骑自行车,不用力寸步难行,爬坡时不用力,就会倒退,甚至摔跤。”
我咬咬嘴唇,努力睁大双眼,不让眼泪流出来。
“我看你的成绩,语政史顶呱呱,数学有点差,这不是你的错,是基因不好。哈哈……”父亲的呼吸又粗又沉。
“爸,让我下来吧。”我恳求道。
“不用!”父亲喘着粗气拒绝,“我读书时,数理化就一窍不通。不过,不会咱就慢慢学,不能畏惧,困难就像弹簧,你弱它强,你强它就弱。更不能半途而废,就像这坡,咱使劲蹬,一步咬着一步,不就上来了……”自行车在浅覆白雪的坡上,蜿蜒出一道道黑色的车辙,父亲的汗水随他左右摇摆的身体,一滴滴甩在我的脸颊上,我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半年后,我如愿以偿考上幼师,跳出农门。
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,拖家带口,收秋打夏,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麦浪里,一直骑到21世纪的霓虹灯下。我坐着父亲的自行车,上学读书,丈量世界,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,直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。每当看到倚在我家墙角、早已破旧不堪的父亲的自行车,我就会想起那些深深浅浅的车辙,它们就像时光刻刀在岁月长河里雕刻的密码,破译开来,全是父亲对家庭沉甸甸的责任,对我深沉而无私的父爱。
王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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