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高的地方
更高的地方
谭坪塬,你可能不知道,而我不可能忘记。那里是我的家乡。
通俗地讲,谭坪塬就是乡宁的西山。
西出乡宁县城,沿鄂河入黄河的方向走三二十里,兀然一座山如强梁般挡住去路。盘山路约有十来里,上到顶却不见峰峦,虽然沟壑纵横,但总体平坦,极目四望,远处的吉县和陕西的宜川如在眼前。远看是山,近看是川,这就是塬。
“西山”是乡宁城里人的叫法。明明是塬,咋就说成了山?但这个“塬”究系何物,的确需要一番计较。《说文》和《康熙字典》都没有收这个字,因为原本就是西北方言,有音、有义,却没有形,因此入不了字典。但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突然就有了,“塬:我国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,呈台状,四周陡峭,顶上平坦”。这下音、形、义都有了。但这个“塬”跟“墚”和“峁”一样,显然是现代人随物赋形创造出来的新字,陈忠实老先生不吃这一套,拒绝把《白鹿原》写成《白鹿塬》。
其实陈忠实没有错。“原”字被平原和草原霸占是后来的事情。《说文》的时代,“高平曰原,人所登”,那时的“原”,就是现在高台一样的“塬”,而非一马平川的意思。唐朝白居易写《赋得古原草送别》,“离离原上草”的“原”字后面,特意用了一个“上”,似乎也在强调仰视的角度,可见“原”是有一定高度的。宋代名僧释怀古写过一首《原居早秋》,后四句:“乱蛩鸣古堑,残日照荒台。唯有他山约,相亲入望来。”想想看,他山直接“入望”,而不是仰望,显然人在高处,所以平视前方即见高山。而且诗中的古堑、荒台之类,也可参证“原居早秋”的“原”是台地而不是平川。
说到这里,你可能就明白了,“谭坪塬”其实一直都是塬上父老们的口头语,官方和书面上都只说谭坪而不带塬。
名叫谭坪塬,姓谭的人却没有。我想,也许的确是那姓谭的最早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,“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”,但后来不幸灭绝或远走他乡了。历史上诸如此类的事件所在皆是,兵荒马乱中,很多人家走着走着就走丢了,掉进了时间的黑洞里。世上如今活着的人,都是上百代共同创造的奇迹——经历了那么多劫难,竟能香火不绝地传承到今天。
进出谭坪塬的路有很多。黄河边有好几个渡口可以到陕西。北吉县、南河津,步行的话翻几条沟,走汽路的话多绕几步,都可以选择。往东到乡宁,原本有一条旧路,大约60里,我小时候在县城读书,来回用双腿丈量过几十遍,但走这条路要过鄂河,夏天一发大水,河上的踏石和小桥统统被冲毁;还有那条10里长的南塬坡,最陡的地方目测约45度,曾有拖拉机在这里车毁人亡。后来修了新路,沿国道到岭上走寨谭线,虽然多绕十几里,但坡缓且不须过河。
进出的道路虽多,但塬上人的出路却很少。短缺年代,谭坪塬上的百姓免不了去吉县买粮,翻好几条沟,用肩膀扛回来。去河津,或者更远一点到西安,我记忆里一般是年轻小伙带媳妇去扯布料、买被面准备办喜事才去的。至于黄河渡口,则是遭年馑时饥民们的逃荒路,沿河的村庄过去有不少陕西媳妇,大多是为了糊口嫁到河东来的。真正的出路是往东,东面有县城,县城再往东有临汾,比临汾更远的,还有省会和首都。
这大概就是谭坪塬,我记忆中的谭坪塬。过去的千百年间,它可以写进纸里的历史,估计加起来超不过十句。它被凝固在时间里,在一年一年光阴的流转中站成永恒,一种被遗忘在世界边缘的永恒。没有历史就是它的历史。
黄河的涛声日夜不息,东边的太阳天天升起,远处的繁华可望难及。身形伟岸的谭坪塬,以俯视的姿态仰视,仰视着鄂河岸边的乡宁城、汾河流过的平阳府、黄河拐弯处河东大地的无边川原。
乔傲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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