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星辰昨夜风，画楼西畔桂堂东。
　　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　　隔座送钩春酒暖，分曹射覆蜡灯红。
　　嗟余听鼓应官去，走马兰台类转蓬。
　　一个伟大诗人大概都有几首爱情诗流传下来，或者可以反过来说，正因为爱情诗的高流传度，使得诗人的名字在历史长河中被不断打捞起，最终让其成为伟大。
　　《无题》其实就是两个人相遇和分别的故事，但诗人心中的那个意中人从来没有在诗中正面出现过，这便是这首诗特别的第一个地方。
　　我们看很多爱情故事，像莎士比亚写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，意中人出场是非常华彩的，像朱丽叶出场，罗密欧的感受是“啊，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……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”，意中人是被聚光灯照着出场的。
　　李商隐意中人的出场是隐去的，我们看不到他第一眼看到意中人时的感受。我们先来看他怎么写。
　　“昨夜星辰昨夜风，画楼西畔桂堂东”，起笔像是一个完全客观、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第三人在讲故事。看似平淡，像讲故事的老套路，只是交代下时间、地点。诗人把这两句放在浓缩的诗句头两句，味道就有了。“星辰和风”是静夜的配置，是大自然的规律现象，也就是说是无情的，是有一点冷的感觉；但“画楼”“桂堂”恰恰是人的杰作，是豪宅馆所，是夜晚狂欢的具体地点，是热闹的。
　　从“星辰和风”写到“画楼和桂堂”，我们如果像看电影一样来看，镜头一步步从大的全景视野到中景的建筑，按照顺序，接下来应该是“人物特写”，是“画楼和桂堂”里的人在做什么才符合观察的顺序，或者讲故事的顺序。那么诗的正常顺序是这首诗的颈联第三联“隔座送钩春酒暖，分曹射覆蜡灯红”应该提前到第二联，写宴会中的人的行为，再写参与宴会人的感受。
　　如果是这样写，就是个普通诗人了。李商隐不这么做，他比很多现代作家都前卫，在一千多年前就会运用“意识流”的写作方法，这是这首诗特别的第二个地方。
　　他不但没写画楼和桂堂里的人在干什么，甚至这首诗的主角——那个“意中人”的出场都没有写，直接下笔写自己脑中的一个幻象：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”
　　这并不仅是诗人写作技巧的高明，也是真实爱情的感受。那些戏剧影视文学中对“意中人”的出场如众星捧月、天神下凡那样，其实不太符合现实中人的爱情感受，是一种想象化的爱情故事，被魅化、被装修过的爱情故事。
　　爱情大多开始在半路上，也就是你发现你心动的时候，其实爱情已经开始了一半了，你并不知道爱情什么时候开始的。那么为何你刚开始不知道，现在就知道了。因为你在某个时刻被对方回应了，是“心有灵犀的回应”，你想象中的那个幻境原来可以是现实，你确认了这种回应。这就是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，这个时候人才会认为自己恋爱了。
　　到这里，我们再回头看这首诗的首联。
　　“星辰和风”皆有寓意，星象时隐时现、风向变幻难料,这似乎在暗示作者当下的心境；“画楼西、桂堂东”，皆是闹市繁华之地,也暗示着这是他人的地方，诗人是作为客人偶然做客到此，并非自己的家。有了这个前提，我们读颔联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”才会恍然大悟，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想到了“双飞翼”，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在他看来是这世界唯一的亮色，能带他逃离这个与他无关的世界，原来无情的“星辰和风”，热闹的“画楼和桂堂”，都是诗人心中自己被囚的地方，无法挣脱的绳索。只有偶遇到的这个意中人，世上原来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灵魂，他找到了那另一个“自己”。此刻他看到了某种“自由”的可能性。
　　“双飞翼”借鸟喻人，“身无”似乎在表达自己缺乏和这个意中人在一起的能力；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，现实中我没有能力和你在一起，但我们心灵相通。诗人并没有因此就乐观起来，认为自己有了信心可以冲破这个囚牢，而是感到了一点温暖，“彩凤”也好，“灵犀”也好，是爱情带给他的力量，给他带来的光。
　　我们来继续读《无题》的颈联“隔座送钩春酒暖，分曹射覆蜡灯红”。隔座送钩、分曹射覆是两个唐代夜宴的酒桌游戏，可见这个酒宴很热闹，高朋满座，是一群人的狂欢，是这“画楼”“桂堂”应有的面目。在这样一个氛围中，诗人却是个心不在焉的人，他心里全都是那个“有灵犀”的意中人。但诗人现实中遇到的却是“隔”和“分”，这就和第二联颔联中的“身无彩凤双飞翼”对应起来，近在咫尺，却咫尺天涯。
　　“嗟余听鼓应官去，走马兰台类转蓬。”昨夜消散，现实扑面而来，既然开篇写“昨夜”，就一定会有今天，收尾的时候呼应了下第一联。说自己一夜的意乱情迷被“上班”的鼓声吵醒，又要开始忙碌世事的一天。
　　春梦无痕，遗憾收尾。
　　诗人既没有再去找那位女子，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就到此结束。“心有灵犀”的那一刻，就让它留在昨夜吧。

十八花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