跑马梁当年的那场风
跑马梁当年的那场风
这段时间写晋北跑马梁当年植树造林的事,脑海中四十年前的那场“大黄风”不住地刮。
一个少年站在学校门口,把棉袄裹了又裹、腰绳紧了又紧、帽子捂了又捂。十五岁的他身形单薄,像棵未长先衰的“小老杨”。呼出的白气刚离嘴唇就被风呛了回来,忽闪忽闪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儿,仰望着东面的大山。
“再等等哇,这大风天,跑马梁上能把牛都刮跑喽!”班主任老师扯着嗓子喊。少年摇摇头,帆布包勒进单薄的肩膀:“不能等了,得回去看俺爹。”放假已经两天了,同学们都已走完了。白马石中学是应县山区白马石、三条岭、双钱树、梨树坪,四个公社唯一的一所高中,这个学期三条岭公社的学生念高中的只剩他一个人了。父亲咳喘病多年,已不能下炕,又是四十多天没见了。
上了高中,吃上了供应粮,就不用从家带干粮了。学生们平时吃得还多是玉茭、高粱和山药蛋,一个星期能吃一顿素糕、一顿馒头。吃馒头时,他就用“咸菜水灌缝儿”等方法,填充肚子,把省下的馒头攒起来,拿回家给父亲补补身子。
跑马梁是横亘在应县白马石公社和三条岭公社之间的一座大山,整座大山雨水冲、大风刮,植被稀少,连最耐旱的臭黄蒿都长得稀稀拉拉,像被扒了皮、剔了骨的野兽,露着狰狞的黄土筋骨。一到冬天,西北风毫无遮拦地横冲直撞,当地人管这叫“大黄风”——风里裹着黄土沙粒,把天空搅成浑汤,把人吹成了土人儿。
少年沿着白马石村南坡的羊肠小道,朝东慢慢地往上爬。刚上至半坡,风就给了他个下马威,一阵尖啸从背后袭来,像有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、不停地推着他。风从裤腰直往上掀,兜着他的棉袄,如果腰上没有绳勒着,脖子扣没扣紧,乘人捂头举手时,棉袄被风一下就“顺”走了,比自己脱衣服还容易。他想起山里人常叨念着“鬼旋风,脱人衣!”的俗语,他这才恍然明白人们腰上经常捆根麻绳的缘由,当然麻绳也是背东西时必须用的。他又勒了勒腰绳、紧了紧帽子。
“呜——呜呜——”风声忽高忽低,像群饿狼在沟壑间此起彼伏地嚎叫。少年抓紧手中的钢筋棍儿,这是爹专门给他做的“打狼棍”,长约2米,大拇指粗细,一头成圆圈,可套在手腕上,另一头磨得尖尖的,一个人在山中行走,钢筋棍儿磨蹭地面“嗞啦——当,嗞拉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不停地响,用来防经常在山里出没的狼。
山上的景象比去年更荒凉。枯死的树桩像戳在地上的白骨,偶尔几丛圪针(沙棘)在风中瑟瑟发抖,枝篱摩擦发出“嚓嚓”的声响。少年眯着眼往前走,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霜。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,他不得不侧着身子,低着头,用肩膀顶着风头,像螃蟹似地横着移动。
上了一个山梁往北走,再往上爬,东面沟下看见了长柴沟(分上庄、下庄)村,南北走向的上庄西梁,是跑马梁西边的一个大风口。
这里是整条山梁最窄的地方,路不宽,凸显在梁脊上,两人碰面,有时还得侧身走,两边的沟壑深不见底,像被巨斧劈出来的。风在这里加速,发出骇人的啸叫:“呼——呜呜——!”少年的棉裤瞬间被吹得紧贴在腿上,帆布包像有了生命似地拼命往后拽他。踉跄几步,棉帽被掀飞,在山坡上翻滚几下就不见了踪影。头、耳朵立刻暴露在寒风里,像被皮鞭抽打着,耳朵立刻肿成透明的冻柿子。
他蹲下来,手指抠进冻硬的土里。风突然变了调子,从低沉的呜咽转为尖锐的哨音,像有人在他耳边猛吹铁哨。这声音让他想起去年冬天,他和表哥,还有村里两个同学,就是在这风口,要不是碰到同村的石喜哥,用爬山拄的棍把他们从风口一个个拽过去,就都差点坠入深沟。人是没事了,只可惜背的行李卷全部被刮跑了。打那后,他们放假就把行李寄存了,再也不敢冬天背着回家了。
下雪了,风里夹杂着雪粒子,像无数细小的针,在鼻尖、脸、耳朵上乱扎,皮肤通红,火辣辣得疼。“不能停!停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……”少年咬着牙往前爬,棉裤的膝盖已磨破,整个身体像没穿衣服一样冰冷。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每次吸气都像有把小刀在气管里刮。右手指关节处裂开了细小的口子,渗出的血珠很快凝成冰碴。
一阵特别猛烈的风突然从西北侧直击而来。少年只觉得身子一轻,整个人被兜离了地面。
他真正感觉到自己轻如鸿毛,又是如此的渺小,像一个走散族群的蚂蚁,被风卷起不停地抖动几下,又重重地摔在地上;惊恐中,少年抓住了一截露出土的圪针根。那根枯茎扭曲得如母亲背莜麦时暴起的青筋。根茎割破了手指,但这点疼痛,被坠入深沟的恐惧削减得没了知觉。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,风在他周围咆哮,卷起的沙石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。馒头从断裂的书包里滚出来,他慌忙扑住,从胸口塞进贴肉的衣服里。
山顶上,天昏地暗。少年的左脚开始失去知觉,他知道这是冻伤了。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,尽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“呼呼——呜——”风声忽然变得沉闷,少年抬头,看见远处山坡上出现一个黑影。是树!村对面坡上那棵老杨树,孤零零地站立着,虽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,但那是他最熟悉的家乡——鹿圈掌村远行人心中的航标。
半山腰几排石头窑的轮廓,在暮色中隐现,少年眼泪涌出,脸上挂起了冰柱。这时,一个罩着红头巾的身影,在村西口不停地晃动。啊!妈!那是母亲,不停地跺脚、呵气、走动。放寒假了,她知道儿子该回来了,不知她在这儿瞭望了几天?不知她在这儿等待了多久!
母亲个子不高,身体瘦弱,娘家里排行老小,村里人都叫“小女子”。但在少年的心中,她高如关公、力比哪吒。家里人口多,孩子们小,劳力少,全靠母亲里里外外操持,特别是父亲有了病之后,干不了重活儿,母亲更成了全家的顶梁柱,是村里和男人们一样赚满工分的壮劳力。山区山高坡陡,全靠人背驴驮,母亲的“背劲儿”是出了名的。
一年秋天,从东坡山梁上下来,一背莜麦垛子慢慢地向村西的场面移动着,只见莜麦垛下两只脚不停地挪动,却看不见人。到了场面放下莜麦垛,露出个人头,众人才看见没有莜麦垛高的“小女子”,一数莜麦捆20个,场面打场的山汉们一阵惊呼“真日能”“好背劲儿”。要知道一般大后生最多也只背十六七捆……
少年最敬佩母亲坚强、豁达的性格,村里人叫“四不拦性”。再大的困难不气馁、打不倒、压不垮,就像村前的那棵老杨树,大黄风的巨手一次一次把它的枝枝茎茎摁倒,老杨树又倔强地爬起来,轻轻地抖落满身沙尘,继续昂头挺胸地挺立着,托举着山里人绿色的希望!
少年连滚带爬,从“大南口”下来了。
“妈——”他大声地喊,却发现嘴唇已经冻得张不开。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前挪,突然脚下一软跪在了雪地里。母亲的身影顿了一下,然后像阵风似地冲了过来。
“引娃儿,俺的娃呀——”母亲撕裂的声音混着风的吼声。她一把抱住少年,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灶火的烟熏气。少年感觉到有热泪滴在自己冰冷僵硬的脸上。
“快,咱快回家,妈给俺娃熬好了姜汤。”母亲的声音在发抖!她半扶着地,拖着儿子往村东走。少年冻得跟硬棍似的耳朵贴在妈背上,听见她的心跳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。
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跑马梁。在渐浓的暮色中,山梁像条僵死的巨蟒匍匐在地平线上。风还在呜咽,但他已经不怕了。家,热乎乎的石窑洞,总算是回来了!
“不能用热水,赶快到院里挖一盆雪。”坐在炕上的父亲,胸前垫着几个枕头,上气不接下气的边喘边喊。母亲颤抖的手,从少年胸前掏出还带有他体温的五个白面馍馍(馒头),只是被压成了不规则的面饼饼儿。母亲边抽泣边用雪反复地搓着擦着少年的耳朵、脸、手、脚……胖肿得像老牛蹄子的腿脚,从白色变成青一块、黑一块、紫一块,硬邦邦的耳朵慢慢地变成了清凌凌的“水铃铛儿”……
那个少年,就是我!
时间是1979年的冬天。
四十多年前,差点坠身于跑马梁的万丈深渊,或者说差点成了“长津湖”里的雪人和冰雕,耳朵、腿脚的冻疮病陪伴了我的一生。回想起跑马梁的冬天,我现在还心有余悸、不寒而栗。以致几十年了,不敢冬天回老家、过跑马梁。
母亲说:“那会儿的天气就是比这会儿冷得多得多,雪也比这会儿下得多得多,风更是比这会儿大得多得多……”
“记不住了,记不住了,那会儿你们冻着是家常便饭……”
“看来咱们栽了那么多树顶事了!”
19世纪七八十年代,历经二十多年植树造林、绿化荒山,跑马梁整个山区从荒山秃岭、不毛之地,变成了满山松林、草茂花香的绿色世界。五万多亩松树给跑马梁披上了厚厚的绿装,一棵棵参天大树如守边的卫士,用苍劲的臂膀环抱起晋北大地,它和塞北无数绿洲一样,在大同盆地的边缘筑起了一道绿色长城。
大黄风没了当年的疯狂,收敛了暴躁的性格。让人想起来就害怕的山脊“风口”,装起了风力发电装置,像彪悍的巨人在山脊上挺立,不管风大小,风叶不急不躁慢慢转动,成了“变害为宝、风能利用”的利民工程;山梁上的羊肠小道变成了能走车辆的水泥路,在跑马梁茫茫的林海深处任意穿行……
最近,一首名为《搀扶》的歌很火。我想,它被大家偏爱的主要原因应该是那感人肺腑的歌词吧。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刚好四十岁。再也听不到他叫一声“小女子”了,没了“搀扶”,更没有“牵手”。
那几年,跑马梁开始大规模植树造林,母亲扛起父亲留下的那把镢头、带上干粮,带领全家,起早贪黑,风雨无阻,不管是集体会战,还是任务量化,都冲在最前面……如今,年过八旬的母亲,乐观、率性,还像是当年那个“小女子”,与疾病相融,和衰老亲近。母亲经常说,等我身体好点儿,你们拉上我最后一次回山上看看!
是啊,母亲走不动了,常常坐在窗前遥望南山发呆,若隐若现的跑马梁上,那几孔石板窑和逐渐长大的绿树,变成了“老女子”满是皱褶的脸上唯一的晴雨表。
四十年前的那场大黄风,迈着缓缓的脚步,轻盈盈地从身边走过。已被松树包围的那棵老杨树,虽然树干枯萎、枝叶脱离,而树根却顽强地抓地生长。
□史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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