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来大明川的目的，似乎是不清晰的。每个人都会在抵达一个目的地的时候，设定一些程序，可以把现实和预想之间划出不同的线条。但似乎大明川并没有按照人们的设想给出答案。人们自进入大明川中，便发现，基于原本的人生经验得出的预料，在这里都是无用的，无法用精准的语言对大明川进行定位。
　　对于我，看见的是童年。
　　人的童年，大明川的童年。
　　大明川在河北灵寿县。
　　寻找灵寿这块木头命名的城市，是在春天里开往大山之东的列车上完成的。自《山海经》中“鸾鸟自歌，凤鸟自舞，灵寿实华，草木所聚”记下一块木头的灵性，便为这样一个城市奠定了底色。草木繁盛时又对地之灵和人之灵予以重重的涂抹，于是山川河流都在往“人杰地灵”的方向添加注解。
　　春秋战国时，晋国的魏文侯将自己的武将乐羊封为灵寿君，移居灵寿城，死后葬灵寿，子孙以灵寿为家。晋国之魏氏，自晋献公时始，献公出征，周武王弟弟毕公高之后代毕万是车右，灭了古魏国，大手一挥，晋献公把魏地给了毕万，魏氏开始了。魏氏几百年经营，到魏文侯时，三家分了晋。分晋也就罢了，魏文侯还灭了中山国，把乐羊搁在了灵寿。
　　唐时，灵寿归属并州，这不禁让我眉梢扬起，当初虞舜从冀州分出的州域，存在了很久。站在汾河边的太原，凭吊江山胜迹，常常忘了并州之域并不是只有山西，还有河北一部分。
　　那么，高铁前往的灵寿，似乎是故人故城。
　　灵寿的童年，并未因井陉的间隔而淡漠，反而愈见清楚和亲切。井陉是磁铁，连起太行山的两极。
　　从太行山之西到太行山之东，山和川规定了人们的道路，以“陉”的名义给出人们交流的方便之门。多条陉中，大山之西的人从太原出发时，从古至今多选择井陉。周穆王东巡时，给出了“如井之深，如灶之陉”的命名，一用就是三千年。
　　太行山的孩子对山和川并不陌生，但见到大明川时，依然会被山川的颜色所染，鹅黄、浅绿的基色铺排在川的角落，时有淡粉、洁白之花开放，空气以清新之味入肺腑。深呼吸，一下，两下，三下，似乎城市中的浊气从来就未曾在胸肺中积注。这色，其实早有痕迹，大明川的童年书写在《灵寿县志》中：“大明川，在县西北九十里，其地多产果木，春盛花色蔽野，因呼之锦绣大明川。”古人书写的是纪实文学，后来人便可溯河而游找到童年的花色。
　　喧嚣的声音由远而近。一拨又一拨的孩子以欢声擂动整个山川。孩子是人类的童年，童年时对自然是充满无限向往的。山川之色，如春的本质，自然之声，如河声鸟鸣叶落，是神给世界的谕示，是最接近童年的本真。纯洁、天真、绚烂、热烈……每堆积一个词，便是接通天性的一个阶梯。孩子从平日的“樊笼”中倾巢而出，奔向天性。“复得返自然”的喜悦瞬间会把人拽出现实的复杂与勾心。滑梯是五彩的、萌宠乐园是以两只大“鸟”为中心的，草皮没有禁止踩踏的限制，孩子们的童年挥霍得让人嫉妒。
　　大人眼里的嫉妒遮掩不住，即使生性凉薄之人，也从眼里泻出了羡慕。树桥摇摇晃晃挂在大树之中，不是树和树的正中，而是连接在每一棵大树的腰脊上。孩子从“桥”上走过，飞出的快乐让大人蠢蠢欲动，终于克服了心理上的阻碍，也东张西望地走上树桥，摇摇晃晃地，探险和好奇的人类本能也在其中得以输出。大人们也在这样的过程中找回了童年。大明川的童年一如一方锦帕，从未变色，勾出了所有人的童年之思。沙滩上烤肉的夫妻，笑得如同找到久违的无负担的笑，柴米油盐加上孜然，也不再枯燥。草地上帐篷里的人，静静地躺着，仰望着天空，喧嚣在静默中走远，或许童年之思已在他心中翻转出一个太行山的长度。
　　夜的大明川，灯市如昼，从不重复的灯，点染出太多的美、奇、艳、巧、媚来，甚至有几分浪。流萤在角落里难掩寂寞。蛙声从不落后，与人声争鸣。一棵巨大的花树前，流星雨旋转出了美好的弧度，转瞬即逝。似乎看见了辛弃疾的影子，“玉壶光转，一夜鱼龙舞”，蓦然回首，灯火阑珊处没有玉人，只有每个人的童年零散地停驻。这完整或残缺的童年，让那些丢失过的人，忍不住有些心伤。
　　一个人，在繁华的世界里，孤伶伶地走回水景帐篷，那是我的住处。住在河上，曾在梦里见到过，今日却可借大明川的馈赠，实现童年的潜意识。这河，是慈河，大明川抱在怀里的水，是慈河的童年。慈河，从河北山西交界处的七女峰大峡谷发源，流经此处，积河积池积湖，留下一处风景，流过灵寿人的心头，奔向潴龙河、大清河，最后一跃而进海河。这河，是慈悲，与人类相拥相陪，把人类从童年送往暮年。这河，又名滋水，从水从丝，湿润光滑，滋润出灵寿木的繁茂，木，又以树的年轮滋长出一个地名。世界间，本是轮回。
　　晨的醒，自鸟之鸣，诗意诗情都被记在眉间心上，不知名的情绪被“童年”两个字填满，不预设旅程指向的行走，同样是丰满的。
　　大明川的童年是自然之声之色之蕴之味，那些上紧发条的人生都在这里以“童年”的感知而松弛，松弛的力量到底来源于自然，还是人为，见仁见智。

□王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