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白亮亮的河，从山谷中流淌出来。
　　河两旁是默立的两座青山，在久久地相互凝望着。沿着河岸边，一条水泥道路，弯弯曲曲地向山谷深处延伸。远处的山谷，晨雾弥漫，峰峦叠翠。一个小黑点似的行人在路上蠕动，一只鸟展翅从行人的头顶上飞过，飞向远处天底下的山尖尖。山谷很静。静得只听见脚下河水流动的声音，偶尔，远处青山翠谷里飘来几声布谷鸟“咕咕”婉转的鸣叫声。
　　山很大，林很深。一个身穿迷彩服的中年人，骑着黑色摩托车呼啸着向山谷深处驶去，一只大黄狗在他前面带路。
　　山谷的两旁，是密密麻麻的天然树林。柏树、松树、橡树、栎树、橿树、黄栌树等天然的混交林，组成森林生态系统。高的是树，矮的是草，不高不低是灌木丛，还有互相缠绕的藤蔓。寂然无声的林间，一束柔和的阳光，斜射在林间一片片小野花上，密密匝匝，黄的，白的，红的，紫红，随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。
　　“一片树林就是一个世界！”那个穿迷彩服骑着摩托车的中年人，是一位常走山林的人，他名叫山子，他常这么说。在他的视野里，高的树，矮的树，挺拔的树，弯曲的树，粗壮的，细长的，相映成趣，密密地聚集成林，这些树木，用根系触摸进脚下贫瘠的泥土里，触摸在悬崖上，触摸在岩石缝里，昂首挺胸，迎接风霜雪雨的洗礼。林间有鸟语花香，有飞禽走兽来光顾，有蘑菇菌类遍地，有藤蔓互相缠绕，有溪水山泉碎花溅玉拨弄琴弦，偶尔，也有行走山林的人，误闯入这个静寂的小世界，惊飞了树枝上栖息的鸟雀，以及枝丫间跳来荡去的小松鼠。
　　“屋在林中建，村在林中现，河从村中流，人在林中显”，山子的老家朱阳镇，是弘农涧河源头区域，山高、谷深、林密，沿着弘农涧河青山翠谷分布的大大小小村落，就像散落在山间的绿宝石一样精致，隐藏于弘农涧河两岸的树林中。这些林中的村庄都不大，最大的村庄有二十多户人家，最小的有四五户，甚至一两户。
　　山子的老家，就在弘农涧河源头芋元村的半山腰上一个名叫“半天上”的小山村。弘农涧河是黄河中下游南岸一个大支流，发源于是小秦岭南麓，山清水秀的弘农涧河，一路行走，穿朱阳镇，过五亩乡，越金城灵宝，在老子著《道德经》的函谷关北寨子村，浩浩荡荡汇入母亲黄河宽广的怀抱中。
　　山子是从弘农涧河谷顺着河流走出大山，到外面世界闯荡的第一人，但他又是坚守老家“半天上”小山村的最后一个人，可谓一个人的村庄。山子是从山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。他在大学学习的园林规划设计专业。山子酷爱自然，爱山，爱树，爱树上的鸟雀，更爱宁静的山林。就在他参与的园林设计作品和负责的项目建设中，随意的几块石头，几片树林，小桥流水，古藤老树掩映的青砖黛瓦老屋，就构成一处山水风景，无不突显着他对追求树林宁静的意境之美的热爱，这都得益于山子生活在老家朱阳“半天上”村山林的滋养。山子心里想着，自己半辈子给别人设计造景，将来定要给老家“半天上”村美美地设计规划。进入中年后的山子，他渐渐厌倦了城里喧哗的生活，越发向往自然，亲近山林的生活。于是他毅然放弃城里优雅舒适的环境，在村里人一串串迷惑不解的目光中，甘愿回村做一个山野十足的山里人。
　　“半天上”村是高海拔的一个半山腰村庄，村前村后到处是山，到处是绵延起伏的天然橡树林，密密层层的。在早晨和雨雪天，云雾缭绕，树林若隐若现，景色格外壮观。村后的一片老橡树林下，一处陡峭的青崖下，有一股清澈的山泉水，“汩汩”地从村旁流过。人们只有在“半天上”村，才领略到“山高水长”真正的含义。过去，村里住户包括山子家在内，也仅有五六户。近几年，村里人家都搬迁到朱阳镇里居住了，只剩下山子家和他们老房屋，寂寞孤单地站在半山腰清静的树林中。山子的父母去世得早，妻子和女儿依旧在城里生活着。村长从安全上考虑，多次上山动员山子也搬到镇里。但山子是“一根筋”，喜欢“半天上”村寂静的山林生活，就是不愿意跟随他下山。
　　山子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，总是这样想，人只要心里宁静了，一生就会强大。山子为了还原“山气日夕佳，飞鸟相与还”天然的山林生活，说干就干，就地取材，把“半天上”村自己家的老宅，和其余几户老宅设计成森林树屋，矮院墙用石头砌成，桌椅凳子等生活用品用干树木做的，他还在每座老屋的房前屋后，种菜种花，还种植些黄芩、柴胡、桔梗、五味子等散发清香的中草药，除了自己守护“半天上”老村和看护山林外，特意为那些走山人、巡山人、采药人，或者山林迷路人，提供食宿的方便。我觉得，山子其实是在守望着“半天上”村的一抹乡愁。
　　山子除了帮村里守护着“半天上”村外，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巡山。他巡完这山，就去巡那座山。山子巡山完全是自愿的、义务的，但他从不觉得苦和累。他趁巡山的闲暇，自己去林间采集树木花草标本，还特意用相机、小飞机去拍摄观察山林的日出日落，动物飞鸟等动态，坚持记录巡山日记。有时候，他遇见一些走山人，或者采药人，还会跟他们收集关于“锦屏山”“桃花山”“牛王寺”“大庄岭”等有关的民间传说故事，偶尔写几篇关于山林题材的小散文，其目的使自己的生活充实、愉快。
　　山子每在山林里，高兴得直在林间穿梭，甚至于撒野撒欢。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这棵树，拍拍那棵树，有时用双臂抱抱一棵树，满怀深情地拥抱着，爱不释手。有时候他站在一颗高大伟岸的橡树下仰望，橡树向着顶上的天空，散枝展叶，绿叶婆娑，露珠闪烁，此刻的山子心旌摇荡，格外舒坦敞亮。有时候山子巡山疲倦了，躺在林间软软绵绵厚厚的枯叶上，仰望林间上面巴掌大的一片蓝天，洁白的云朵在飘动，小蜜蜂、花蝴蝶在额头飞舞，此刻的山子独自享受着宁静山林带给自己的优雅和惬意。
　　有时候山子在林间漫步，他觉得这些层峦叠翠的可爱的树木，是有眼睛的，含情脉脉地你望着我，我望着你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树木是有情怀的，能给人们遮荫挡雨，给人以生存向上的力量。有时候山子觉得，人就是树，树就是人，人树合一，万物并秀。今生若能与山为伍，与树为伴，与林为邻，他再也不愿走出眼前这重重叠叠的山林了，再也不想离开“半天上”村了，山子自言自语地说。
　　山子骑着那辆黑色摩托车，迎着山间清新的风，呼啸着向山林深处驶去，一只大黄狗在他前面带路。他的身影，渐行渐远，直至淹没于山林的深处。
　　山很大，林很深。

□冯敏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