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天，碧空万里，阳光涌上解州关帝庙崇宁殿黄绿相间的琉璃瓦时，殿堂外的古树精神矍铄、冲天一振，叶丛中的鸣响渐趋繁密，一股强大的气流击穿树冠，树干昂然如赤兔宝马甩鬃，只待一声长嘶，即将昼夜驰骋了！
　　太阳明晃晃的。解州关帝庙的上方，天，罕见的蓝。
　　河东，正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。前段时间，我陪母亲去此游玩。号称“黄河金三角”的河东热土，大河澎湃其外，巍峨中条山脉绵亘其里，每迈一步，都会击响历史厚重的鼓点。
　　伫立端门前，我忆起解州关帝庙时，思绪成为一条大河的支流；我忆起一家小饭馆里的油葱扯面，熟悉的晋南味道，挑起白花花的面条时，河东沃野上青绿金黄的麦浪便滚滚扑来。
　　公元160年，一个后来被奉为关圣的婴儿，在古河东解县、今日的解州常平村呱呱坠地了。他将如何演绎一生的悲壮激越？河东的膏腴沃野，又将埋藏或演绎怎样一段传奇？
　　试看，从关羽诞生到二十岁时，史书提了一句“亡命走涿郡”。二十年中，天下何曾一日清平过？不要说朝廷卖官鬻爵、各地兵乱纷纷了，天灾人祸肆虐着黎民百姓，关羽的家乡曾发生大地震，接踵而来的灾年使老幼倒毙，更架不住瘟疫黑雾遮天一般地暴发了。东汉末年，曾被蜀汉大将关羽捉放的曹操，即写过《蒿里行》“白骨露于野，千里无鸡鸣”，但这位“昼携壮士破坚阵，夜接词人赋华屋”的曹孟德，亦杀人如麻，留下了大肆屠城的恶行。世道多崎岖。有多少人放下尊严匍匐在地，只为一口填饱肚子的黄糜子？又有多少人尔虞我诈、互相陷害，只为一个飘忽的职位？然而，赤兔马引吭长嘶、矫健四蹄，劈开污泥浊水，关云长在马背上昂起尊严的头颅，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吸纳了河面上白亮亮的光，成为一条蒸腾的大河的支流。
　　“关庙之祖”“武庙之冠”，是人们赋予解州关帝庙的荣称。解州关帝庙，乃现存最大的宫殿式道教建筑群与武庙，穿过“文官下轿、武官下马”的端门，东西钟鼓楼耸立，迎面三个庙门，中门便是雉门。在古代，文职官员与甲胄之士，分别从两侧的文经门、武纬门通过，而正中的雉门是专供帝王出入的，雉门高悬一块竖匾，上书三大金字：“关帝庙”。
　　自隋开皇三年立庙后，宋、明时曾扩建与重修，朝拜愈盛。大殿前后的回廊，矗立巨大的石雕龙柱，威武庄重的王者气象滚滚袭来。我匆匆的脚步间，只觉柱上盘旋的游龙傲然云天，充满古拙之美、阳刚之气，与蜀汉大将关公的神像相得益彰。
　　明嘉靖年间，关帝庙官祭升格，大力营建。我陪伴母亲穿行于当今关庙二百余间层层掩映的亭台楼阁中，遥想明时的庙宇气势，该是何等恢宏！清代祭祀关公更盛，1703年康熙西巡特意来到解州，有趣的是，常以刘备自居的康熙，一见关羽的神像，当为何等神情呢？时值一年前关帝庙遭遇火灾，康熙帝当即下旨，为关庙捐金一千两，后来，这位做三国梦的“刘皇叔”又遣人送来手书的“义炳乾坤”匾额；到了乾隆当政时，为纪念康熙御书，下令改八卦楼为御书楼。
　　我陪母亲一路穿过端门、雉门、午门，来到御书楼。伫立御书楼前，前路犹长，向后瞻望，我的目光摩挲着山光海影的石坊，午门的琉璃瓦又在午门与端门中有几分苍凉的空旷处徘徊，最后停留在端门的戏台上。
　　“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，红脸的关公战长沙，黄脸的典韦，白脸的曹操，黑脸的张飞叫喳喳”——关公戏，打小亦兴致勃勃喝过彩。红色忠勇、耿直而亲切，饱满的生命力中，又折射着跌宕起伏的壮烈人生。有人说《三国演义》里的关公故事不完全符合史实，可千百年香火祭拜的蜀汉大将关云长，在口耳相传的戏文里，一步步抵达了观众的心灵，抵达了巍巍高山与浩浩汪洋之间。于是，我恍若看到一骑绝尘，关公又驾赤兔宝马，跃出其祠庙的端门，飞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，飞驰在百草青了又黄的山径，飞驰在崎岖多艰的世道上。
　　从御书楼再向前行，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劈头迎来，俨然横空出世，它就是四周簇拥着游龙石柱的崇宁殿。殿，因北宋崇宁三年（1104年）宋徽宗封关羽为“崇宁真君”而名，大殿前的空间点缀的建筑，呈现巧妙的布局。我在一株傲立的翠柏下，望见一挑檐角上雕塑的武士正举步，似欲借天马向日光扬鞭飞驰，又被涛声起伏的河水荡了一下，在人世留下忠义仁勇的足音。大殿下置几把300斤重的青龙偃月刀。崇宁殿前的月台正是祭祀之地，清代后期祭关典礼达到极盛，据说咸丰时祭关跻列中祀，乐六奏，舞八佾，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民间的祭关活动自发组织，更为热闹，杀猪、宰羊、击鼓、举旗、优伶唱戏、艺人杂耍、巫师举行祈雨等祷告仪式，据说为武师赛艺还设有擂台……
　　“不谢东君意，丹青独立名。莫嫌孤叶淡，终久不凋零”相传为关羽手笔。出崇宁殿，气肃千秋坊——关庙中轴线上最大的牌坊，守望着左侧的“汉寿亭侯”印楼、右侧的青龙偃月刀刀楼，这时已入关庙后宫了，一排雄阁掩映在葱郁古木中，院中植翠竹一片，竿竿劲拔，孤叶不凋，寄寓后人的渴慕之情。
　　春秋楼，这是关帝庙最后的建筑，肃然而威武。春秋楼一绝，令我击掌——二层伸出木柱26根，矗立在下层的垂莲柱上，垂柱悬空，客游其上，岂不如凌虚空；春秋楼第二绝为二层立关羽夜读《春秋》像，而阁子板壁上，正楷雕刻全部《春秋》；第三绝，据说楼顶正对北斗七星。楼上对联，让人回味绵长：“北斗在当头，帘箔开时应挂斗；南山来对面，春秋阅罢且看山。”关云长隐入暗夜的深处，将永久遥望我们、遥望着后代子孙，不发一言、不著一字，却留下一个红色的脸膛，与九曲大河上醇厚的波光遥相呼应。
　　诗云：“当时义勇倾三国，万古祠堂遍九州。”除解州故里外，关帝庙遍布华夏，甚至随华侨漂洋过海，袅袅香火，到了全球的许多地方。

卢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