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,一再被我看得贵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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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  葛水平,山西省文联主席、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、文化名家暨“四个一批”人才、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裸地》《活水》《和平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喊山》《过光景》《空山·草马》等,散文集《走过时间》《河水带走两岸》《繁华深处的街巷》等,电视剧剧本《盘龙卧虎高山顶》《平凡的世界》。  中篇小说《喊山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。


  

编者按
  2025年开年不久,诗意与现实交织的乡村史诗:“葛水平作品典藏(7种)”(以下简称“典藏”)面世。
  “典藏”汇集了葛水平具有代表性的作品,这些作品以其独有的叙事风格和深邃的思考,书写了一个又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;其中深耕细作的文风、浓郁的乡土气息,以及对复杂人际关系的深刻剖析,构成了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一道亮丽风景。
  葛水平的作品以乡村为底色,聚焦太行山地区的风土人情与历史变迁,文字接地气又不失灵气,如同一盏不灭的山下灯火,照亮乡村的坚韧。
  本版特推出葛水平为这套文集写的总序,以及著名作家陈世旭的评论文章,以飨读者。


  这是一个世俗化和文化化并存的时代,民间的魅力已经远不同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,那时乡村情怀主要来自写作者个人命运和乡村生活的纠缠。那时的乡村,人们古道热肠,三餐四季激活了人身上潜藏的热爱,人欢马叫,在薪火相传的时间流程里,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活得生机勃勃。现在,中国人的精神又开始一步一回头地,由城市转向乡村、由现代转向传统。
  那时,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,他们在生活的细小事情上都用着心劲,我留着他们的记忆。那些奇特的岁月就像是刚刚发生或正在发生的,我仍然置身其中,过去,仿佛只是一瞬间。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入了我的文字,而我因他们的人生早已成就了我此刻的声名。
  这大概就是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吧。
  村庄、古庙、戏台、木雕、石雕、贫穷和富贵;古画、刺绣、旧宅、铜器、瓷器、书籍和碑帖,一切曾被遗弃的都会告诉我:中国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精彩,创造伟大而美好社会的永远都是普通人中对生活提心劲的人。
  关于土地的记忆泛化为大地,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。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想要了解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三餐四季,对于写作者来说,只能向童年的记忆回溯,或者,有些情境原本只是存在于诗文或想象中,思想中原有的毕竟还是一种富有诗情画意的期待,这种期待实际上来源于诗文或自己的憧憬、梦幻,是那种想象生造出来的清风明月式的幽雅与闲适情调。如果我们不俯身继续贴近泥土、走入百姓生活,我们就不知道生活本来的样貌。
  我的写作素材很单一,我只关心那些乡村小人物的故事。对小人物的体悟,比离奇和喧嚣更重要的是,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奔日月、奔前程中——活着的力量。
  再没有什么比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记住什么。活着可以把日子改变,活着本身消耗的却永远是人的精神面貌,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。没有比自由的疯长更闹心的事情了。日子不易,在四季轮回面前,只有时间才具有总结一切、梳理一切、收割一切的力量。
  故乡的人事是我情感地理的图谱,我用文字热爱他们。


  道路,蕴藏着无限的成长方向和发展可能,远方的城市有文明照耀和财富的积累。一个普通的农人参与社会化大生产的意义,类同于一个国家对全球化世界格局的影响,决定性作用总是艰难的。有多少农人在长满万物的土地上劳作,在释放生命力量的行进中,以创造财富来经天纬地。他们是自由的,自由有可能和获得的财富不沾边,但是,自由又是多么叫人向往!
  我在乡村看到了两个字:走失。
  这个词在乡下人的日子里虚幻不定,一转眼,阳光可以从屋顶间的缝隙中照射进来,炎热而又潮湿的日子突然就走失成了去年,只有和泥土打交道的人才知道,当你想选择生活时,人已经老了,如同夕阳不想西下。
 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追赶走失的自己。
  我写故乡那些没用人。那些没用人不走正道。
  山野之间崖壁上都有可供攀爬的路,日夕相遇,有丰茂的草木。乡下人很性情,实而真、直而诚,长得丰富极了。人和虫草鸟兽,以及四季中的风雨雷电,都是我说话的对象。
  我见过母羊和小羊在羊圈里分开的情景。母羊要出山了,小羊,如一个儿童,不知脚下深浅,小羊要留在羊圈。放羊人挥舞着羊鞭,一下两下,母羊开始往羊圈栅栏门方向走。小羊在鞭声中跌跌撞撞、找不到母亲,见任何一只羊从身边走过都认为是自己的亲娘,用羊角顶撞母羊的可爱劲儿让人爱怜。那一瞬间,生活的剧情向前展开。
  母羊们在鞭声甩击中走往山腰,长长的羊群,荡起了黄尘。
  坐在村庄的空阔地带,听留守在村庄里的人讲,一只母羊死去,放羊人会把小羊的胞衣涂抹在其他母羊的身体上,血水淋漓,小羊跌跌撞撞寻着娘的味道。
  娘的味道,含着前所未有的疼痛,勾勒、构建并呈现村庄之所以为村庄的光亮属性。娘的味道就是故乡啊!
  网上说,每天中国的村庄都要消失近百座,村庄里的人呢?城市一直是他们富足的梦想地儿。那么,土地呢?大面积的土地开始闲置,人总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会想到土地。
  章太炎曾经感叹中国的国民性流转得多、持守得少。
  人的坚守一再动摇,世相多变,性格中固执坚守是不是就是人的福气?
  我对所有村庄里的物事充满认知欲,比如我和说书人聊天、和贩卖牲口的人做朋友,只是好奇,常被一种现象感动。我认同他们的手语和行话,一个没有社会背景的人,追求一切的难度很大。在这个貌似很简单的社会中,他们很难把自己复杂地呈现出来。
  在底层寻找一种民间语言。民间,那一片海洋我无法表达。
  “一个女子坐在坟头朝着你笑,眨眼间你看到海棠开花了。”民间语言鬼气十足,还有戏曲、鼓书、阴阳八卦等等。某次阅读,某个细节在某些方面以鬼魅的方式呈现,让我的记忆宏阔、深邃、精疲力竭。


  没有规矩地乱开乱合的民间知识,是我明亮或者幽暗的知识河道。
  看那离地二里三里高的地方,晚夕挂着,只有远离尘嚣走入民间,我才能寻找到我的方向。其实,作家的蜿蜒走势皆源于写作者的命运和定力。
  生存的风险系数越来越大,人们对从前的怀想与追忆越发显著。
  我常听到的一句话是:物质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活。我们总习惯于猜想物质的丰富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两者之间的关系,物质丰富了,生活中应该什么都有,这是不是人们的真正需求?似乎又是两码事。
  事关个人,关乎个人生活水平和个人归宿。健康已经成为人们的首选,缺失了自然山水和淳朴心灵,物质富有的城市简直是一无所有。因此,乡村,一再被我看得贵重。
  那些绝世手艺赠给我一段历史,是那么生动,虽然屈服于生活,却充满人性地在世俗中开花结果。
  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可资使用,不一定是建立在当下的准在场,而是建立在自认为好的“过去”之上,用记忆中的经验寻找故事。对我而言,生命里如果出现一个心仪的朋友,那一定是在乡下,乡下人用“填充”来满足我缺憾的空间,大度地让我“抄袭”他们的人生。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,从一套价值观到另一套价值观,社会不是一成不变的。回到从前肯定不可能,但是,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回归?我选择写乡村、写故乡的好人和“疯子”,相比时间,他们是有重量的,人生故事透彻地穿越时间留存下来。
  在这套文集即将面世的此刻,我写下这些文字,我感谢故乡的普通人,生活艰苦,但他们是乐生的,他们教会了我热爱。
  感谢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帮助过我的人,感谢上苍给了我写作天赋,感谢文字为我抵抗了自身的毁灭。

葛水平

(责编:温文、刘_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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