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秋，是被桂花香泡透的。教室里，阳光穿过斑驳的窗棂，在课桌上洒下一片片光影。我坐在倒数第二排，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前排女生的马尾辫吸引。那辫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，蓝色发圈上粘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，像一只欲飞的蝶。
　　她叫娟，我的前桌。开学许久，我才留意到这个常穿白球鞋的女生。那天，她身着浅绿碎花裙，回头向我借橡皮擦，裙摆如灵动的鱼尾，扫过我没盖严的墨水瓶，在数学作业本上留下一道蓝盈盈的弧线，也在我心里划出了别样的涟漪。
　　“嘿，你又在发什么呆？”她冷不丁转身，吓得我手忙脚乱地把汪国真诗集塞进抽屉。那时流行烫头发，可她耳后的碎发却倔强地翘着，恰似春天里刚冒头的柳枝，满是生机。我红着脸递上橡皮擦，瞥见她课本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小花，幼稚却可爱。
　　自那以后，借书成了我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。她先是借走《飞鸟集》，后来又迷上《朦胧诗选》，归还时，书页里总夹着晒干的野菊花，带着淡淡的草木香。一次，我翻开《草叶集》，一张作业纸飘落，上面抄着半首情诗：你的眼睛是未封冻的湖。字迹娟秀，我的心也跟着泛起了层层涟漪。
　　十二月，寒风渐起，她换上了厚毛衣。我鼓起勇气拦住她：“怎么不穿裙子了？”她轻轻跺脚，白球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灰印，小声嘟囔：“上周洗裙子时被勾破了，我妈说天冷，不让买新的。”那一刻，我攥紧了口袋里攒了半个月的饭钱。放学后，我一头扎进百货商场，满心想着给她买条新裙子，可转了整整一下午，最终只买了本精装《新月集》。我在扉页写下“祝期末考出好成绩”，那句“你穿绿裙子好看”，却怎么也没勇气写上去。
　　寒假前，学校组织看露天电影。我们挤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，她带来自己炒的南瓜子，嗑瓜子的脆响和《甜蜜蜜》的对白交织在一起。银幕上，张曼玉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，她突然轻声说：“春天我要买条新裙子，浅绿色的。”我看着她的侧脸，在心里默默许愿，一定要帮她实现这个愿望。
　　然而，开春我提早返校，等来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。班长告诉我，娟转学了，她爸爸工作调动去了北方。我失落地坐在座位上，手不自觉地伸进抽屉，摸到了一本包着报纸的诗集。打开一看，里面的野菊花标本还在，只是多了满满一本我发表在院报上的诗，一笔一划，写满了她的心意。最后一页，贴着一张百货商场的发票——浅绿格纹连衣裙，购买日期正是我们看电影的那晚。那一刻，我心里五味杂陈，原来她也和我一样，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话。
　　时光匆匆，去年同学会上，听说她嫁了个中学老师，女儿都上初中了。我抚摸着那本泛黄的诗集，思绪飘回了那个青涩的年代。如果那年我把裙子送出去，是不是就能留住那一抹浅绿，留住那段美好的时光？
　　窗外，桂花又开了，风中似乎又出现了那个马尾辫女生，她穿着浅绿碎花裙，回头冲我甜甜一笑，裙摆扫过的墨迹，永远留在了青春岁月里。

□曹建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