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下团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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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前年参加会议,秩序册上有我们贾姓同姓者,一个来自福建、一个来自北京,加上来自山西的我,竟有三个。这种低概率事件的呈现,让我们产生一种亲近感,我们合影,互相留下联系方式。自明初到清末民初的500多年间,洪洞大槐树后裔遍及全国,在一些陌生场合,人们素昧平生却不失礼貌地相互问询对方的老家,之后心照不宣打听起对方的姓氏,若回答为同姓,两人便异口同声说出“500年前是一家”这句话。当然,我们三个也不例外,用这句话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,一种暗藏在血脉之中依存连缀的关系,一种无论境遇和生死都不能更改的关系。
  “问我祖先在何处,山西洪洞大槐树。祖先故居叫什么?大槐树下老鹳窝。”自明代起,这首思乡民谣就在河南、山东、河北、北京、安徽、江苏、陕西等地传诵,化成风云雨雾的一部分,在我们的心里,经久不息。当我真切地走进了大槐树寻根祭祖园,这歌声变得越来越高,乃至冲出耳郭。眼前到处都是钢筋水泥、到处都是新崭崭的色彩,而游人如织,他们都是千里迢迢前来寻祖问根的人。那一刻,我突然感觉身处一个空荡荡的剧院,倘若暗色幕布缓缓升起,舞台上再次上演600多年前的移民情境,并不会有一丝异讶。我纷乱的思绪风驰电掣,驶入黑暗甬道,沿着时间的大河溯流而上,最终抵达明洪武三年(1370年)。
  经过多年战争、朝代更迭,河山破碎、满目疮痍,到处都是断壁残垣、荒冢枯骨,在山东、河南、河北等地,更是鸡犬不闻、渺无人烟、田地荒芜。朱皇帝跟一干臣僚为扭转国家局面,绞尽脑汁、费尽心思,最终决定采取移民政策,按“四家之口留一、六家之口留二、八家之口留三”的比例,在全国范围内实施人口迁移计划。
  此时的山西布政使司平阳府,直辖临汾、襄陵、洪洞、浮山、赵城、太平、岳阳、曲沃、翼城、汾西、蒲县11县,并统领蒲、解、绛、霍、吉、隰6州所属的各县,也就是如今的临汾市和运城市。临汾、运城盆地因居黄河之东,古称河东,西临黄河、南靠中条山,气候温暖湿润,物阜民丰,是山西最丰饶的产粮区,还是北方内陆最大的盐产地,因地形复杂,极其适合防守,多年来受战争波及相对少。兵戈扰攘的元末明初,此地成为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,而“平阳府洪洞的人口数量达到了海内之冠”,加上洪洞县地处交通要道,北通幽燕、东接齐鲁、南达秦蜀、西临河陇,朝廷很快便在洪洞广济寺设局驻员,选“丁多田少及无田之家,分其丁以实北平”等地。
  山西人骨子里镌刻的勤俭、固执、诚实、低调等品质,让他们面对官府的号令不为所动,更愿意死守亲手建造的家院、守着屋后世代先祖的坟茔、守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度过一生。但一夜之间,大量的迁民告示出现:“凡不愿外迁者,须在三日之内,赶到广济寺旁大槐树下报名登记;愿外迁者,可以在家等候消息。”这个告示,让他们提着的心放下来了,没有人怀疑过这个告示的真伪,他们相信官府,就像信任自己的父母,他们拖家带口,纷纷聚集在大槐树下。突然,远处烟尘四起,那是官兵的马蹄腾起的尘土,那些尘土将大槐树下的人们笼罩其中。暗色越来越重,人们内心的恐惧也愈来愈盛,一个尖锐的声音刺向黑暗:“凡来大槐树下聚集者,一律外迁,不得违抗。”他们被包围了,暗色烟尘缓缓散开,那些人的眉眼和神情,渐渐在我面前清晰起来。他们满眼含泪,眺望着家的方向。
  人群中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:“我们量一量这株槐树吧,今日离开,估计再也回不来了。”广济寺旁边的这株老槐树多少岁了,他们不知道,他们只是从爷爷、太爷爷的口中听说过,几百年来,这株槐树一直陪伴着他们,从出生到老死,再出生、再老死。物老成精,他们突然就寄望于这株槐树,想让它记住自己曾是洪洞的子民、记住自己的眉眼和语气、记住自己对家园的眷念和不舍。七个男儿粗糙的大手牵连在一起,还未将槐树环抱,一旁抹泪的年轻媳妇看见了,便站在空当处伸出手。男子手臂约5尺长、女子手臂约4.5尺长,五尺相当于一庹,从此,大槐树的周长深深刻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之中,也为后人留下“七庹零一媳妇”的凄美传说。
  人们泪如长河,号啕声此起彼伏,惊扰了树上鸟巢里的老鹳,它们仓皇地飞来飞去,发出惊悚不已的尖叫,那叫声跟人们的哭嚎声混在一起,在半空中盘旋、凝结,那么凄厉、那么无助。官兵强迫人们离开,有人死死抱着槐树、有人攥住那些槐枝,官兵拉走这个,另一个又扑到树上,官兵见状,砍断人们手里的槐枝,用绳索、棍棒、恐吓来强迫他们上路。
  官道上,密密麻麻的人们被绳索绑在一起,他们手里还攥着一段短得可怜的槐枝,那是他们侥幸存留的故乡念物。在鞭打声和苛责声中,他们不停地回头,直到大槐树彻底从视线中消失,老鹳鸟变成了一粒粒小黑点。
  “凡同姓者不准居住一村。”兄弟们被分开迁移,他们交换彼此手中的槐枝,或者掐破手臂的同一处,鲜血流进彼此的伤口,只为了记住彼此。刘光祖、刘亮祖兄弟两人不忍手足从此天各一方,悄悄地从家里带了两只铜佛,相约以此为记、不忘彼此,若果老天怜惜,他日得以相见,以信物为号。此后,兄改刘为魏,并嘱咐后代,世上所有刘姓人与魏姓人都是亲人。还有人家,将吃饭的锅打碎,弟兄们怀揣着锅片,走上了去往他乡的路途。
  这场大移民一直延续到永乐十五年,明朝政府先后数次从平阳、潞州、泽州、汾州等地,经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处办理手续,领取“凭照川资”后,向全国广大地区移民。《明史》《明实录》《日知录之余》等正史及笔记史料的记载,洪洞大槐树移民分布在30个省市、2217个县市。
  如今,槐树已成为许多省市的省树和市树,这些槐树都来自当日移民们手里的那段槐枝,他们到达被派遣的地方后,就把手中的槐枝种到门口,或者十字路口,满含热泪,隐忍负重,成家立业;槐树也心怀期盼,生根发芽。
  当年洪洞广济寺旁那株大槐树在期盼和等待、想念和惦念的年月中,已经耗枯生命的养分,逐日枯死,面前的第二代槐树,是它郁郁葱葱的后代子孙,就像我们一样,在新年月里,以新面貌和思维、新的目标和追求,生活在新的时代。它们是永远的槐,我们是大槐树下永远的炎黄子孙。每年,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数不胜数,他们万水千山赶到大槐树下祭奠祖先,他们也幸运地遇见同姓之人,并为血脉长河流淌不息兴奋不已、心潮澎湃。
  时间长河中,人类的肉身不断穿梭于枯朽和新生之间,我们可能出现在世上任何地方,贫穷或富有、男或女,但我们的根、我们的魂,却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——洪洞大槐树下,并把背手、两瓣小脚指甲的身体特征和解手这样的语言习惯,当作永恒不灭的信物,来辨认遍布四海八荒的族人。在祭祖堂,所有人的祖先都以姓氏的模样留在了洪洞老家,笑盈盈地等候,等他们览遍山河湖海、阅尽日月星辰,叶落归根,槐下团圆。在讲解员的帮助下,我找到了自己的姓氏,这个徽章一样佩戴了半生的姓氏,熟悉而沉重,它安静、深邃而温暖地注视着我,一点一点地穿透我的肌肤,抵达我的骨髓。那种缓慢而轻柔的抚摸,是如此熨帖而幸福,让我轻易忘却此时此刻、此生此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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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编:温文、马云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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