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出生就哇哇哭个不停，父亲断言我这一辈子没啥大出息。似乎真的印证了父亲的话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把哭的本领愈加发扬光大。可是烦恼也像影子一样越拖越长，到后来我也觉得自己很没男子气概。
　　我曾经去看过很多医生，他们总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，你天生泪腺发达，我们也没法根治，主要还是靠你自己控制。这话等于没说，我自己要是能控制，找他们这些医生做什么。我上网查资料，惊讶地看到一个消息，在很远的卡塔国有个“无泪之城”，那里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流一滴泪，虽然再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资料，但我依然兴奋万分。我想他们肯定有什么秘方，才能做到没有眼泪。在精心策划之后，我给家人留了一封信，在一天夜里悄悄出发了。
　　家里那头发生的乱子我就不说了，反正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那个“无泪之城”。刚到那里，我就目睹了一场车祸，一个男人被一辆车子撞飞，血汩汩地往外冒，他咬着牙，居然连哼也没哼一声，真是一个男子汉！接着我还看到一户人家死了一个老人，周边围着一些亲人在干嚎，没有一个人流出眼泪。这在我那里简直是无法想象的，是要被训斥为大不孝的。我爷爷死的时候，我哭得一塌糊涂的，把一床被子都濡湿了，亲戚邻居都说我最孝顺。其实他们哪里知道，我是因为以后没人给我买零食才哭得那么凶。
　　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转了一圈，总感觉怪怪的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。我没能找到可以帮助自己的人，不觉悲从心起。我躲在一个角落里，闭着眼睛使劲地哭。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，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泪。只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，吓了一大跳。我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透，那些男女老少全都夸张地张大嘴巴盯着我看。我的面前摆着一个脸盆，泪水已经漫上来了。有一个男人居然拿了一个杯子舀了泪水往嘴里送，吧咂了几下嘴唇，兴奋地喊，真的是咸的。其他人见了，也争先恐后地往脸盆里舀，不一会儿脸盆就见了底。我惊呆了，我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这样。
　　我成了这个城市里最受欢迎的人，身边总是尾巴一样跟着很多人，他们成天巴望着我流泪。我跟他们说，我最讨厌眼泪。他们惊讶地说，他们想要眼泪还没有呢。我问他们为什么不会流泪？他们无一例外都摇着头，我们也不懂，反正他们一出生就是不会流泪。
　　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待了一段时间，我也没能知道他们“无泪”的原因。我感觉很累，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。我总觉得他们缺乏七情六欲，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，只有当我伤心哭泣的时候，他们才会兴奋地向上天祈祷。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内心的痛苦，我只想回去。我多次在深夜想偷偷逃走，可是都失败了，外边有守卫24小时“保护”我。我痛哭流涕恳请市长放我回去，市长和蔼地说：“你是上天赐予我们的，你不能走，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，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。”可是他们永远也满足不了我的要求，这里的生活是很富足，可我的内心很空虚，我感觉活得很累。
　　后来他们把我关进了一个地下室，在那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老人。看到我的那刻，老人脸上的表情很古怪，像哭又像笑。他凄厉地长啸了一声，二十年了，居然还有傻子步我后尘！后来我才知道，老人当年也是怀着跟我一样目的来“无泪之城”的，之后就被“囚禁”在这里了！老人的声音冰冷坚硬，仿佛是从地底下透上来的，我浑身不由自主打着寒战。我紧紧咬着嘴唇，在心里暗暗发誓，我一定要走出去。
　　我开始装疯卖傻，喜怒无常。整整十年，他们放松了对我的警惕，我终于觅得一个机会逃了出来。
　　我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那个已经不再熟悉的城市和不再熟悉的家。一切都变了，我的很多亲人已经去世，我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，眼睛也哭瞎了。当听到我沙哑的声音，她愣了一下，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，重重地砸在我心里，我的心很痛，我的眼睛很酸，可我一滴泪也流不出来。

□孙邦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