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过后
大雪过后
“小雪卧羊,大雪杀猪。”
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,整个村庄房舍院墙都没了棱角,一片毛茸茸的白。我妈一大早踩着雪窝窝喂完了猪,回来就说,该杀猪了。
我爹没说话,戴上那顶黑狗皮帽,出去扫雪。雪厚,他先用铁锹铲,一直铲到街门口,将铁锹立在门背后,跺跺脚,顺手抄起一把大扫帚,从街门口往回扫。他扫得细,里一下外一下地扫,狗皮帽子的两个“耳朵”随之呼扇着,忽扇着他嘴里呼出的一团团白气。一直把堂屋门口、大檐台、二檐台都扫得干干净净了,直起腰,跺跺脚,两手往后一抄,大步迈开,那大扫帚便苏秦背剑般立在背后了。到的街门口,又将门外扫出一片来,抖抖扫帚,和铁锹立在一处,没回家,上街去了。
我爹其实不是上街去了,他是穿过大街,直奔村西头住着的二爷爷家去了。二爷爷是我爷爷的堂弟,是村里杀猪宰羊的好把式。每年小雪一过,我这个二爷爷可忙可吃香了,隔三岔五拎着一嘟噜羊油尾巴、一点下水,或者二斤猪的槽头肉,神气活现地走个穿街。
我爹再次返回来时,头上的黑狗皮帽子歪戴着,眉毛、眼睫毛都扑着晶莹的霜雪,一进门就吩咐我妈:“你安顿哇,咱明儿个杀猪!”
第二天一大早,我妈挨个儿打屁股,把俺们一个个全打醒,催命似的,喝喊着让赶紧穿衣裳,说二爷爷快来呀。
二爷爷一推街门,先大大咳嗽两声,把猪圈里卧得好好的猪吓得直愣愣屈起了两前腿,搞不清啥情况。我爹早就立好了木梯,摆好了长条桌案,我妈也早烧开了一大锅水。
当街站着瞎谝的三表哥和二喜闻讯也来了;左邻右舍听见声音,先是趴墙头眊眊,觉着不过瘾,就直接翻墙跳过来了;隔着好几处院子的套娃叔竟然上了房,踩着房皮慢慢摸过来,趴着房檐看热闹。我三表哥抬头骂:“球皮薄点房顶,能撑住你踩?快点下来帮忙哇!”套娃叔笑笑,很听话地从房顶下到墙头,再从墙头跳进院来。
俺们家那头猪,通体白毛,长得肥头大耳。它从二爷爷一进院,就开始哼哼,透过栅栏口望着院里这么多杂人乱吵吵,猜不出和自己有啥子关系。直到二爷爷手握麻绳率众逼向它时,它的眼睛才生出从来没有过的惊恐,身子后退,四蹄弹起,吱吱哇哇,左冲右突,想跑,哪里有活路?僵持不到几分钟,便束手就擒,只徒劳地挣扎,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号……
我妈躲在家里,对着一大锅开花的水眼睛发瓷。这头白猪是我妈一手喂大的,春夏秋冬,每日三顿食,一顿不缺。她每次给家人端上饭锅,送上碗筷,自己不吃,先从外面端回冻结实了的猪食盆,搁在灶火上慢慢消,锅边很快会冒出白气,甚至是烟气。烟气发散出焦煳的味道,总是伴随着我们寻常、单一的那顿早饭。盆底的猪食消融开了,我妈会再掺进去一些谷糠、烂白菜叶,还有我们哪一个吃剩下的碗底残渣,加火煮。这时候,等得不耐烦的猪也开始哼哼着拱掀堂屋的风门。我妈也急了,一边喊着“来了来了”,一边从灶上端起猪食盆。
猪“吧嗒吧嗒”吃得欢,我妈蹲在跟前细瞅端,边瞅边伸手摸摸猪脑壳,挠挠猪脊背。猪吃饱了,就地一躺,我妈再给那长长的腰身顺顺毛,猪会很幸福地哼哼,听我妈念念有词:“吃完饭躺一躺,浑身肉长一长。”
这头猪被我妈从小宠到大,若是哪一次不给它挠一挠、顺一顺,它就贴墙根去擦磨,边磨边哼哼,日子久了,那堵本来不结实的土坯墙被它硬生生磨出一道弯弯的槽。这还不够,我妈上巷子里站站,猪也要跟着,屁股一扭一扭,那个小肉尾巴冲天撅着……
这样的猪,我妈听着猪嚎怎能不难过?
所以,外面二爷爷喊着“来盆凉水!来盆凉水!”我妈脸色一变,推着我,让我快给端出去。我几乎是眯着眼端出去的,不敢看猪,更不敢看二爷爷杀猪的阵仗,放下盆往回跑,猪的惨叫一声声追着我,我的眼前会闪现一股喷薄的血流……
当褪洗得白通通的猪被尾巴朝天吊挂在梯子档时,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。人们是来割肉的。他们耐心地等待,看着我二爷爷给猪开膛扒肚,看着我二爷爷将猪肉一劈两扇,喊了一声:“开卖!”人们涌上前来,你三斤,我五斤,他八斤,连骨带肉。二爷爷手里的大砍刀,指哪砍哪,总也八九不离十。一扇完了又一扇,看得就快没了,我爹喊着:“不卖了!不卖了!”哪里由得他,哪能说不卖就不卖?邻里乡亲的,眼巴巴站跟前,少分点,再少分点,最后只剩一大块槽头肉了,还是我哥见势不妙,扑上去按住的。我爹笑笑,也不敢看我妈,抬手掀掀狗皮帽:“嘿嘿,这有啥办法?等别人家杀了,咱再买别人的吃哇。”
中午饭,又是一场重头戏。二爷爷、三表哥、二喜、左邻右舍、套娃叔,全让我妈拉住了。他们团坐在我家不大的炕上,抽纸烟、喝砖茶、抬杠。我妈和二姐在地下忙乱。满满一铁锅猪杂,在灶上细细翻腾。头天就压好的粉条,焯好的白菜,一大早就捞回的豆腐,都一样样款款摆在案板上。
我妈在蒸糕。
今天不吃油糕,只做素糕。素糕配猪杂,我二爷爷说,那算是绝了!
猪杂熬好,二姐也已经把煨好的血豆腐切成了均匀的不薄不厚的片儿。我妈吩咐:“多烩上点血,送的碗子多哩!”
啥是送碗子?俺们当地的乡俗,谁家杀猪宰羊,当日要熬好一锅带血的猪杂或者羊杂,挨门挨户给平日交好的亲戚和邻居送,一家一碗,杂碎一坨,肥汤一大勺,满淹淹一大碗,送给谁家,谁家再倒进锅里,根据自家条件往进汆一些粉条、豆腐、白菜……
炕上的烟、茶、茶碗,撤到窗台上去了,换上的是一方红木盘,盘里放着一盘凉拌山药蛋丝,一盘葱花拌豆腐,一盘烂腌菜,一小盆大烩菜。每个人面前满满一碗猪杂。喝酒的挨住,划拳论输赢。不喝酒的,撅起屁股一块糕,撅起屁股又一块糕,直吃得打着饱嗝揉着肚,心满意足看着划拳人笑。
这里酒过三巡,我妈一趟一趟还在送碗子。俺们娃娃们是挤不上炕的,就从二姐手接过和着白菜豆腐粉条的猪杂碗子,在柜顶上,在灶台上,乱哄哄吃完,抹抹嘴跑出去耍了,没心没肺的。这会儿想想,我妈送碗子归来,面对猪去圈空,该是怎样地手足无措,怎样的没着没落,怎样的黯然神伤?
好在,过不了几日,我妈就会从外面重新抱回一个光不溜秋的或白或黑的小猪仔,满脸堆笑,期待下一个丰年好大雪。
秋若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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