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面
最后一面
十月一,寒衣节。一大早,我从市里出发,和弟兄几个带上大包小袋供品,踏着泥泞的山路,来到祖茔和父母亲的坟头。弟兄们自然而然追忆起先人们的往事,特别是和父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。说着说着,我的话题引到了和母亲相见的最后一面。
那是2002年的初秋时节。当时,我在乡下任职,正值全市“村村通”工程(农村通油路工程)如火如荼开展的时节。
一天中午,饭后我准备回家里换一下身上穿了一周的脏衣服,立马再回乡里上工地督查工程。因为我们乡属于高寒山区,一到12月底,就不能再铺油施工了。
推开家门,妻子和上初中的儿子正在客厅的餐桌上吃饭。“老三(我在兄妹中排行老三)回来了?吃饭了没有?”我的脚刚落地,窗台根儿、儿子的单人床上,传来母亲熟悉、亲切的声音。
母亲和父亲在老家种着三四亩地,还顺便招呼四弟、五弟两家,带着两个两三岁的孩子,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到县城转转。我既吃惊又意外,扭头望向母亲:“娘,你啥时下来的?”
“今上午。你还没吃饭吧?”母亲在床上半躺着,见我进门后,边说话边欠起身子。“我给你盛饭吧!锅里还有面条。听媳妇说你在县里开会,散了会,要回来换衣服。给你留着饭。”母亲说着,已经挪下地,颤巍巍地准备向后间厨房灶台走去,要给我盛饭。
“不要给我盛饭了,娘,我已经吃过了。”我边和母亲说话,边走进卧室,换上干净的衣服。
回到客厅,见母亲又回到窗台下的单人床跟前,半个屁股欠着,半个身子斜倚在儿子的铺盖卷上。
半年多没有见母亲了,只见母亲本来高大瘦削的身体,似乎又佝偻瘦削了一些,灰黑的面容透着些苍白,且一脸的倦容。
“妈,你下来有事吗?”我边整理刚换好的衣服,边往包里收纳东西,问母亲。
“我……我,没事!”母亲看我匆匆忙忙的样子,慈祥而又无奈地望着我,欲言又止,稍停,终于脱口而出:“快收秋了,这几天在家也没啥事,下来看看你们!听你媳妇说,乡里修路忙,看你着急又要走……快去忙公家的吧!别惦记我!我……我没啥事!”
“那好,这一段,乡里正赶着修路,那我就回乡里去了!等收完秋,冬闲时节地里没啥事了你就下来,在我这儿多住几天!好好做养做养!到时候,乡里面的工作也就忙完了,我回来陪你住两天!”说完,我提起包,就跨出了门。
“注意吃喝到,注意身子骨啊!”我从阳台上走过,听见母亲还在高声叮嘱。
“我知道!你别操我心!你注意自己的身体!”我回头大声应承着,也叮嘱母亲。隔着窗玻璃,看见母亲那高大瘦削的身影依然在儿子床上,欠着身子、伸着脖子、探着头,隔着玻璃窗向外追望着我。
我回到乡里,直接到工地沿线巡查了一遍,之后,每天一大早,就领着包村干部到村里和工地,和村干部协调村民备料的事,和工队到油台协调上油料的事。
正值乡里“村村通”工程进入全面铺油的紧要关头,一天,我在工地劳碌了一整天,累得腿都快要拖不动了。回到乡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,在食堂草草吃了饭,回到宿舍洗漱,准备早点休息。
突然,我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。这么晚了,谁还打电话!
我厌烦地接起电话。是我们村的村主任小贾急切的声音:“你母亲昏倒了,医生说怕是脑出血!我正开着三轮车,拉着往县医院走。”
“什么?我母亲?是怎么回事?一个多月前我娘还来我家里,好好的怎么就……”我把着话筒大声喊。
“你快往医院走吧!”没等我说完话,对方已经挂断电话。
我叫了司机,驱车30多里,急忙赶回县医院。母亲佝偻瘦削的身躯静卧在雪白的病床上,我父亲、大哥、四弟、五弟凝神屏息围站在病床前。
病房里有五六个病号,加上服侍家属,大概有十多个人。拥挤的病房里,雪白的病床上、昏黄的灯光下,瘦削的母亲,鼻孔里、胳膊上插着三四根管子,面容蜡黄憔悴,两眼紧闭,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。
我来到病床前,拖了一个凳子趴坐在床前。母亲左胳膊插着吊针,药水滴答滴答地落下,静静地流进母亲的身体。我两手紧紧攥着母亲温热的右手,俯身在母亲的右耳边,轻声地呼唤着“娘,娘……你能听见我叫你吗?我是老三!”
然而,母亲紧紧地闭着双眼,没有一点反应,只有喉咙里不断发出的呼噜呼噜的鼾声回应着我!我静静地凝视着母亲蜡黄憔悴的面容,泪水不住地掉在我的手上,又滑落进母亲的手里。
凌晨六点多,主治大夫过来查房,大夫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拨开母亲的双眼查看了瞳孔的症状,把我叫到楼道,满怀失望和歉意地对我说:“老人瞳孔已经开始放大,你们家属准备吧!”
守灵的两天间隙,我从父亲口里断断续续得知,母亲前一天下午和他从地里收割谷子回来,扛着玉茭到村加工厂碾面;回到家,在院子里灶台上做好饭,把大铁锅端回家里灶台上,正要招呼家里人吃饭,突然觉得头晕,顺势就圪堆在灶台间。叫来村里医生时,母亲已经不省人事了。
母亲从七点多发病,拉到县医院,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去世,整整昏迷十七个多小时,再也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,再也没有看一眼她挚爱不舍的亲人。
父亲还说:“一个多月前,你母亲经常说身子有些发软,我让她去找你们到医院看看,她总说,孩子们忙,不要给他们添乱!唉,谁知……”
父亲又说:“突然有一天,你母亲说要去县城见见你。上午坐班车去了城关,下午就回来了。我问她,见到老三了?她说见到了。我说,没有让老三领你去医院看看?她说,老三忙,乡里修路。打早回县里开会,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又回乡里了。”父亲不禁啜泣起来:“你妈下午就坐车回来了……”
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,我心里在泣血。
母亲是一个勤劳且坚强的人。家里六个子女,加上上了年岁的爷爷、奶奶,十多口人。父亲担任村里干部,地里和外面的活都忙不过来。家里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几乎全落在了母亲的肩上。我从小记得,从天不明起床,到深夜上炕睡觉,母亲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,放下耙耙弄笤帚,一整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,白天从来不上炕歇一会儿。
我双膝跪在母亲的灵前,万箭穿心,追悔不已。母亲啊,你已经多日感到体力不支了,为什么还要为孩儿的工作着想、还要回家硬撑,却不为自己身体想想呢?
平静下来后,再想一想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我心里似乎又有些释然。
组织上派我到乡镇任职后,我回家看了一次父母亲。母亲见到我,说她在电视里也看到县里正在搞“村村通”工程,并且嘱咐我:“把土路改造成油路是好事情,要不然村子里晴天一身土、雨天两腿泥的,人们出个门,多困难!”我走时,又再三叮嘱我:“村里人到乡里找你办事情,要客气一些!干啥事情都要将心比心,不要让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你娘!”
我这个粗心的不孝子,见到母亲,只道她有些佝偻了、黑瘦了、精神不如以前了,竟然没有觉察到母亲身体情况的异常,也没有坐下和母亲多聊几句话,不知她的心思,匆匆和母亲说了几句话,就……
那一天,那最后一面,于我是生离,于母亲就是死别呀!
坟头的五色纸和香烛已经燃为灰烬,唯有四周山峦的青松翠柏,经霜染红的栎树黄栌,还有坟头金光灿灿的小秋菊,在陪伴着黄土垄下的母亲、父亲和先人们。
沁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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