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生白骨怪，大地起妖风。上世纪“文革”期间，中华大地生起了一 股逆流——大批古典小说《水浒传》及主要人物宋江。他们批判的理由是《水 浒传》诋毁了农民起义，宣扬了投降变节行为；宋江这个二把手不是忠心 耿耿地辅佐第一把手，而是玩弄手段架空了晁盖夺取了大权，进而接受了 朝廷的招安，是彻头彻尾的投降派。现在姑且不论煽起这股妖风的那伙人的用心， 笔者只就宋江招安这件事的本来意义、作者的用意试作探讨分析。

革命导师恩格斯认为： “研究历史的出发点不是原则，而是客观存在的历史。”[1] 这就是说， 应紧紧依据小说的内容（这个内容就是一种历史）而不是其他。

一、身份本是县押吏，做官意识根基深。

《水浒传》中的宋江其人不是种田的农民而是地主出身、县衙里的押 吏；不是因生活困窘走投无路才聚众起义，而是借职务之便向劫取生辰纲 的朝廷要犯通风报信，有勾结贼寇之嫌；不是因拯救困厄之士行侠仗义而 杀人亡命， 而是因怒杀姘妇被人告发， 发配远处；又因作诗泄愤险些丧命， 被梁山救下，才万般无奈上了梁山。他原本根本不愿上山为寇，后来才勉 为其难做了山寇。有着上述这些特殊经历的宋江怎么能是带领贫苦农民、 反抗朝廷的农民起义领袖呢？毋庸置疑，根据他的身份及人生经历， “幼 年涉猎经史， 长来为吏惜 [2] 人情”的宋江便形成了浓厚的封建士大夫意识、 信仰及做派。这就是“人们的存在，决定人们的意识。”[3] 另一方面，他 所领导的军队根本不是农民起义军，除了他这个首领不是农民以外，他手 下带兵打仗的将领几乎没有一个是农民出身（只有“三阮”是贫困渔民， 解氏兄弟是贫困猎户，但他们在山寨中起作用不大），要么是落魄失意的江湖侠士， 要么是野蛮暴戾的强梁恶霸， 要么是犯下大罪、被发配的囚徒，要么是被俘虏的朝廷军官。他带领这支军队虽然也打家劫舍、杀富济贫， 却在为将来做朝廷官员、为朝廷服务作准备。古人推崇“循名责实”[4]， 我们应循事责实。所以，宋江其人就是一名浑身印着封建士大夫印记的朝 廷的“准官吏”；活跃在江湖上，表面上是在反抗朝廷，实际上在为将来 回归朝廷作准备的、一支异类军队的异类英雄。这就是宋江这个文学形象 的本质属性。因此，后人非难宋江受招安是背叛了农民起义军，是投降分子，就是无端指责，就是混淆名实、乱贴标签。

澄清了《水浒传》中宋江的本来身份和本质属性，再来看他受招安一事，就好理解了。

二、回归朝廷出诚意，接受招安显正心

招安是什么呢？就是原来反抗朝廷的义军首领带领义军接受朝廷的改 编和任命， 头领成为朝廷官员， 军队成为朝廷军队， 然后服从朝廷的调遣， 完成朝廷委派的任务。《水浒传》中的宋江由于有着特殊经历和思想意识， 所以回归朝廷十分迫切， 对招安情有独钟， 志在必得；后来通过刻意努力、 精心谋划，经过曲折起伏，才让招安之愿得以实现。他如何认识这个行动 呢？首先，他明确地认为，他这位朝廷的“准官吏”，经过艰苦奋斗成为 朝廷的正式官吏，并为大宋王朝精心组建了一支在危急关头能拉出去、打 胜仗的军队，是大宋王朝的“自家人”（对此他很得意） ，在做着朝廷的 “自家事”，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。既然如此，他能不履行这个手续吗？ 其次，他坚定地认为，作为大宋王朝的一名臣民，应在国家民族面临生死 存亡的紧急关头（小说中记叙辽人在大宋北方边境陈兵数十万，不断骚扰 黎民，蚕食土地；各地义军蜂起造反）主动抛弃梁山小集团利益，自觉回 归大宋王朝，这是小溪归大海的自然之事，是主动的勤王之举，是可贵的 “顺天”之举，更是创造性实践圣人教诲的最好表现（孔子曾说： “天下 无道则隐。”而宋江则是“天下无道则见”）。如何回归？只有接受招安。再其次，他自信地认为，他受九天玄女委托要完成“去邪归正”“辅国安民“这一重任，就必须先要完成“替天行道为主，全忠仗义为臣”这个转 变；这个转变既是身份转变，更是思想转变。而要实现这种彻底转变的先 决条件就是接受招安。因为这是神仙赋予的神圣使命，所以他认为受招安 就是义正理直，名正言顺。第四，更重要的是，在中国封建社会中“正统 ”观念十分浓厚且根深蒂固，不要说那些深受儒家文化浸润的文人、士大 夫，就是普通百姓对此也高度认同、虔诚地信奉。“自幼曾攻经史”的宋 江对此观念更是心仪 [5] 已久、坚定恪守。所以，他认为通过招安之举回归 朝廷， 进而为朝廷效力就是“膺当天 [6] 之正统”。他深信，只有在“正统” （朝廷是一统、合法的政权） 的旗帜下， 才会激发出自己的“正心”、“正 名”、“正气”乃至“正行”，而这些都要出自内心的“诚意”，因为“诚， 乃五常之本， 百行之源”[7]。“正心诚意”就是儒家思想对士大夫的要求， 当然也是士大夫自觉的精神追求和道德境界。所以，宋江认为他接受招安就是实践“正心诚意”的必要前提。这就是小说中宋江其人的内心世界。

因此后人指责宋江受招安是投降行为， 那就是不知就里 [8]，雾里看花。

三、招安当时属进步，宋江膺任理应当

招安，在宋代是一个热门话题，南宋时就广泛地流传着“若要官，杀人放火受招安”的时尚语。这是在什么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呢？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》中说得很清楚：“其（指《水浒传》中招安之说）乃是宋末到元初的思想，因为当时社会扰乱，官兵压制平民，民之和平者 忍受之，不和平者便分离而为盗。盗一面与官兵抗，官兵不胜，一面则掳掠人民， 民间自然亦受其骚扰；但一到外寇进来， 官兵又不能抵抗的时候，人民因为仇视外敌，便想用较胜于官兵的盗来抵抗他，所以盗又为当时所称道。”这些“盗”要抵御外族入侵，就要变成朝廷的军队，当然就要履行“招安”那个手续。这就是说，在异族入侵的条件下，民族矛盾上升到 第一位，那些“盗”接受朝廷招安，共同对付入侵的外敌，完全合情、合理、合法。可以说， 此举是抛弃“小我”服从“大我”、利国利民的好事，那些原来的“盗”就蜕变成了那个特殊时期的忠臣良将。这才是历史地、 辩证地看问题得出的结论，而不是我们当今一些人一提到“招安”，第一 反应就认为是“投降之举”；一提到“强盗”，马上就认为那是十恶不赦 之人。处于元代末期、对两宋情况了如指掌的施耐庵对招安的本来意义、 产生的历史条件肯定认识清楚的，因而他要让极力塑造的英雄人物宋江膺任这一重任。

照此看来，后人非议招安，就是盲目发议论，固执看历史。

四、大写招安藏深意，托寓招安表期盼

施耐庵为何大写招安并把它作为整部小说的高潮和转捩点呢？这是由 他的创作意图决定的。他要通过宋江这个文学形象竭力褒扬忠义而不是歌 颂造反，因此他要通过两步走（体制外与体制内）把宋江打造成一位自觉 断绝前尘，然后回归朝廷，进而为朝廷殊死效力、建立了奇功卓勋的忠臣 良将，以及被昏君奸臣阴谋陷害的忠烈义士。而要达到此，就一定绕不过让他由江湖盗寇变成朝廷官员的必要程序和步骤 —— 接受朝廷招安。

所以作者从第 32 回开始透露“招安”，直到第 82 回“全伙受招安”， 其间共有五十余回涉及到“招安”，而且专门用了十二回内容大写好汉们 争取招安的艰难过程。这是其一。作者暗示宋江接受招安不是他上梁山后 心血来潮、突然决定的，而是他上山前长期厮混于官场的切身体会（要走 曲线救国之路）和远大志向（实现名垂青史），即为吏谙世道， 涵濡成宿心。 这是他日后成为大宋王朝忠臣义士的基础。小说中的诗句“幼年涉猎诸经 史， 长来为吏惜人情。仁义礼智信皆备， 兼受九天玄女经”（等 42 回） ， “亲承天语净狼烟”（第 58 回）， “只等金鸡消息”（第 82 回）就是他 这种思想发展的轨迹。这是其二。为了让宋江招安之举合情合法、名正言 顺， 具有正义性、神秘性， 作者特意设置了九天玄女为其传授天书的情节。 他的用意不仅在于诠释宋江承受玄女教诲的重要意义，还在提醒读者：宋江受招安不是他个人行为，而是当时大宋王朝的需要——需要一位能力挽狂澜的忠臣良将（像后来的岳飞那样） ，这就是“救时应仗出雄才”—— 宋江就是能拯救大宋王朝的雄才。这是其三。其四，宋江招安之举的目的 是什么？就是他们全伙受招安后所打出的两面旗帜“顺天”、“护国”（第 82 回），而要达到此目的的首要条件则是“替天行道为主， 全忠仗义为臣”。 其中“全忠仗义为臣”既是作者对为臣之道的最准确解释，更是作者深层 次创作主旨的体现：赞赏、褒扬两宋时期诸多忠臣良将（如杨业、寇准、 范仲淹、韩琦、狄青、王安石、韩世忠、岳飞、孟珙、文天祥、陆秀夫等）， 贬斥、鞭挞两宋时期诸多叛贼奸臣（如王诜、王钦若、蔡京、童贯、高俅、 秦桧、刘豫、张邦昌、李棁、白时中、黄潜善、汪伯彦、吕师孟、董宋臣等）， 期盼、热望后世的文臣武将都能像宋江那样忠贞于国家社稷，义烈于王命 国事。处于元末乱世的作者不仅痛心于两宋亡于异族侵略，更目睹那时异 族高压、华夏混乱、生灵涂炭、礼崩乐坏，却椎心泣血，无以为措，只能 是世乱思良将，板荡盼忠臣——小说中的宋江就是他期盼的能澄清乱世、恢复华夏的忠臣良将啊！而这些主旨都要借助“受招安”之举才得以体现。

因此， 后人攻击宋江招安之举就是不明实心（真正用意） ，无的放矢。

[1]《反杜林论·前言》

[2] 惜：通晓。

[3]《马恩选集·第二卷》

[4]《韩非子·定法》

[5] 心仪：心中仰慕、向往。

[6] 膺当天：承受符合天道。

[7] 周敦颐。

[8] 就里：内心情况，真实原因。   

《<水浒>幽微》作者简介

“万木春”，本名宋高欢，1948年出生，山西省临骑县临晋镇人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。1978年5月参加山西省首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，被分配到临猗县角杯中学担任高中语文教师。1979年8月参加山西省教育学院中文函授学习，1984年7月获得毕业证书。1984年11月参加全省中小学教师专业知识考试，获得高中语文组成绩全县第一名。1986年8月调入临晋中学，直至2008年。

任教期间，勤于思考，多次笔耕，在《语文报》等刊物发表了多篇教学论文，其中《试谈语言中的信息》获得《语文报》优秀论文奖，散文《高考抒怀》获得国家教委科学中心编选的“教学科研创新”论文二等奖。2019年11月28日在《运城时报》上发表了影评《平凡亦感奋，赤心惟报国——电影<我和我的祖国>观后》。另外，在教学期间还改编了课本剧《鸿门宴》《烛之武的智谋》《触龙说赵太后》《铁窗丹心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