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翠林不懂咀嚼，只能吃细小柔软的食物，张义恩将西瓜子去掉，一点点将西瓜喂进妻子口中。

3年前，因医院“违反了高血压脑出血的诊疗护理原则，导致患者脑出血病情加重”，忻州市代县东留属村张义恩的妻子全身瘫痪。为此，他为妻子讨回了28万余元的赔偿金。诉讼中，他得知为妻子实施诊疗行为、被医院公然张贴在墙上职称为“住院医师”的左某居然没有医师执业资格证后，追究其非法行医，却未被法院认可，为此，张义恩走上了漫长的维权之路。

到底是谁延误了病情？

代县东留属村一处普通的居民院里，58岁的张义恩正忙着给妻子洗刚刚尿湿的衣裤。院里晾衣服的绳子上，挂着一块块尿布。

屋里，躺在炕上的师翠林身形消瘦，不时发出“嗯……嗯”的声音，咂吧着嘴巴，大大的眼睛无意识地转动着。

“林林，有人来看你了。”张义恩俯在妻子脸上，微笑着说。妻子没有回应他，“她啥也不知道，吃喝拉撒一刻也离不开人，哪怕她不能动，会说话也算，现在什么都完了……”两个儿子，一个在县城跑出租，一个在太原上大学，张义恩独自照顾妻子，疲惫不堪。

“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违反脑常规治疗护理原则，耽误了我老婆的治疗，让她变成了这样。更让我气愤的是，主治医生不管，让一个实习医生给我老婆看病。对于一个24小时都需要人照顾的植物人，法院居然按一人护理计算，且护理工资标准每天为50元，一个人如何承担得起这样的护理重担？这样的判决显然不公平。”张义恩说。

2010年4月17日，张义恩的妻子师翠林在娘家繁峙县西义村参加一个侄子的婚礼。当晚7时左右，正在吃饭的师翠林突然嘴角抽搐，手脚僵直，倒在地上。娘家人立即将她送往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就医。

因为师翠林有高血压病史，繁城镇卫生院经初步诊断后怀疑其为脑出血，建议做脑部CT检查。卫生院没有CT设备，在该院医生左某的护理下，师翠林被送往繁峙县人民医院做CT，CT显示其左侧基底节区脑出血，出血量约为25毫升。

做完CT后，师翠林被拉回繁城镇卫生院内科住院治疗。当晚，该院对师翠林实施脱水降颅压、补充水电解质等保守治疗。当晚10时45分，主治医生胡某代表院方向师翠林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，并与张义恩签订免责同意书。

张义恩说，住院当晚，师翠林病情一直不稳定，整夜为其实施治疗的是姓左的医生，而主治医生胡某在家属签字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。直到次日上午，师翠林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，家里人着急了。

“卫生院让我们家属自行请外面的医生来会诊，我们联系了太原某医院的医生。该医生到达时已是中午，建议实施手术，院方说没有手术器械，我们要求转院，卫生院不让转，称他们可以借来手术器械。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，卫生院才同意我们转院。”师翠林大儿子说。

2010年4月18日下午，师翠林转入繁峙县人民医院。经CT检查，诊断为左侧基底节区脑出血并破入三脑室及蛛网膜下腔，出血量约45毫升。繁峙县人民医院为其实施血肿穿刺术、脱水止血、气管切开内插管术等治疗。

在繁峙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26天后，张义恩又将妻子转入山西煤炭中心医院，在该院住院84天后出院回家。

张义恩告诉记者，他从繁城镇卫生院出具的住院费用清单中，发现了问题。“住了17个小时医院，卫生院却算了34个小时的费用。”看着瘫痪在床、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，他心如刀绞。“主治大夫没有责任心，对妻子的病情疏于观察了解，未按照医学诊疗规范进行合理降压，制定进一步手术治疗方案，导致病情延误，错失了最佳的治疗时机……”张义恩隐隐觉得，繁城镇卫生院的诊疗过程与妻子的现状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。

民事诉讼牵出非法行医？

2010年11月，张义恩以妻子代理人身份，将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、繁峙县人民医院、山西煤炭中心医院一并起诉到了太原市小店区法院。

诉讼中，原、被告均提出医疗过错司法鉴定。山西省司法鉴定工作管理委员会人身伤害司法鉴定专家委员会，对医疗过错及伤害等级分别进行了鉴定。

鉴定结论认为，繁城镇卫生院采取的保守治疗措施得当，但该院对继续出血所导致病情变化的严重后果估计不足，在“医疗设施、医疗技术”有限的情况下，未按规定履行转院告知义务。在县人民医院第一次CT检查后，仍将患者拉回卫生院做保守治疗，当患者病情发生变化，再次至县人民医院进行CT检查时，出血量从第一次CT时的25毫升增至45毫升，波及脑干，病情更加危重。繁城镇卫生院这一行为违反了高血压脑出血的诊疗护理原则，属医疗过错，其过错对患者损害构成的参与度为30%；山西煤炭中心医院与繁峙县人民医院对患者的诊治过程无医疗过错。师翠林被鉴定为一级伤残，属全部护理依赖。

繁城镇卫生院对该鉴定有异议，申请重新鉴定，因其未能提供证据证明鉴定结论存在瑕疵，法院未予准许。

庭审中，张义恩从法官口中得知，整晚参与妻子体格检查及观察、处置等医疗行为，并独立书写初步诊断、首次病程记录的左某，竟未取得医师执业资格证书。于是，张义恩将此事反映到了忻州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。

2011年8月11日，繁峙县卫生局卫生监督所出具调查结果：左某是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试用期医务人员，无《医师执业资格证》，现已离开此医院。通过院方提供的师翠林的病历档案复印件检查，发现师翠林的主治医生为胡某，一切治疗医嘱均有胡某和内科主任尹某署名，两人资质齐全。左某只参与病历记录，未查出参与治疗。

对于该份调查结果，张义恩并不认同。“医院为何将试用期医务人员公然注明其职称是住院医师，这分明是误导患者，行政监督部门为何对医院的行为视而不见？初步诊断、首次病程记录明明由左某独立书写，而左某确实在2010年4月17日晚对患者进行了检查和治疗，为何说其未参与治疗？繁峙县卫生监督所纯粹是糊弄人。”

繁城镇卫生院辩称，师翠林目前的状况是其原发疾病发展转归的结果，高血压脑出血致死、致残率较高。医院整个治疗过程措施得当，不存在过错，与患者现状没有因果关系，请求法院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。

小店区法院虽然查明，左某在无医师执业资格证书的情况下，“参与了对患者师翠林的体格检查及观察、处置等医疗行为。师翠林的住院病历中，初步诊断、首次病程记录均由左某书写并签字，无主治医生胡某签字”。法院认为其虽病历记载不规范，但并不构成非法行医。

2011年10月18日，小店区法院下达民事判决书：被告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对原告采取的保守治疗措施得当，但由于认知不足，在诊疗过程中违反安静休息，避免反复搬动，防止继续出血，及早手术治疗等高血压脑出血病护理、治疗原则，导致原告脑出血病情加重，故诊疗行为存在一定过错，承担30%的过错赔偿责任；山西煤炭中心医院、繁峙县人民医院对原告的诊疗过程无过错，不承担赔偿责任。

权宜之计下的“妥协”？

“左某无医师执业资格，法院又查明其对原告进行了体格检查及观察、处置等医疗行为，很明显属非法行医行为，为何不认定医方的非法行医行为？《执业医师法》中明确规定，在注册的执业范围内，进行医学诊查、疾病调查、医学处置、出具相应的医学证明文件，选择合理的医疗、预防、保健方案。未经医师注册取得执业证书，不得从事医师执业活动。还有，对于一个需要一级护理的人来说，法院只按一人护理计算赔偿，显然不符合常理。”虽然对该份判决有诸多不满，2011年12月21日，在繁峙县卫生局的协调下，张义恩与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签订赔偿协议：

繁峙县繁城镇卫生院除付给法院判决的121990.0元外，因张义恩家庭生活困难，一次性给予补偿158009.1万余元。

繁城镇卫生院履行赔偿义务后，张义恩保证不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，就师翠林医疗纠纷一事向卫生院要求其他任何费用或承担任何责任。

张义恩说，签协议只是权宜之计下的“妥协”。“住了那么长时间医院，又打了一年官司，家里没有任何收入，我们家已经负债累累，对方要恶意拖延诉讼，实在无奈我们才签了那份赔偿协议。还债、支付律师费下来已经所剩无几。她每天要吃药，家里要生活，我现在连基本生活都无法维系了。”

2012年2月1日，张义恩向法院递交再审申请书，请求撤销太原市小店区法院的民事判决；请求繁峙县卫生局依法对繁城镇卫生院非法行医作出认定；请求繁城镇卫生院垫付患者的后期治疗费用。

2012年7月18日，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下达民事裁定书，认为，一审判决生效后，原被告双方自愿达成一次性终结处理协议，明确表示双方当事人履行协议后不再以任何理由纠缠，且该赔偿协议已经履行完毕。师翠林在协议领取赔偿款后又申请再审，不符合法律规定。

张义恩承认是自己毁约，“那是就民事方面达成的协议，我现在追诉的是非法行医及后续治疗费用，后续治疗费国家规定20年，你为啥只给我判10年？按照我国相关法律规定，非法行医造成患者残疾或死亡的应负全责，咱不是无理取闹，有理有据。”为了妻子的医疗纠纷，他自学起了相关法律。

张义恩是个木匠，以前给人做家具，后来又搞了古建，自称在繁峙县城小有名气。“我老婆得病之前，我每天都有120元的收入，她成了这样，我哪儿也去不成。前段时间有人找我，一天给我200元，让我去帮忙，我脱不开身，保姆又雇不起。因为他妈变成这样，大儿媳妇留下一个孩子离婚了，二儿子在太原上大学，都是亲戚照顾。如果不是老婆生病，我一年收入五六万元没问题，现在却需要社会救济了。”

没有得到法律的支持，张义恩从去年开始不断找当地卫生局。“当年我们也是考虑到他家庭的实际困难，本着人性化又在法律赔偿范围之外多给了他15万余元，现在县领导已经介入过问此事，只是双方对于赔偿金额未达成一致。”7月24日下午，参与当年调解的繁峙县卫生局医政科科长孙培武对记者说。

在繁峙采访时，记者未能见到繁城镇卫生院院长张某，给其打手机无人接听，发短信没有回复。该院行政科室办公室全部无人，师翠林当时的主治医生胡某也未上班。

记者发稿时，接到张义恩电话，称因为繁峙县相关部门一直迟迟没有解决他所反映的事情，其8月12日上午再去找当地卫生局返家途中，被一辆河北牌照的小型货车从后面撞倒在路边后，货车逃逸，幸运的是只受了点轻伤。他表示，不管维权之路如何艰难，他一定会继续走下去。

本报记者 何玉梅 文／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