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瑄璞:在岁月的烟尘里散发出芬芳
周瑄璞:在岁月的烟尘里散发出芬芳
她是一朵在凄厉中飘摇的向日葵,托举着哥哥、拉帮着父亲;她是一朵清晨点缀着露珠的牵牛,把家当作篱笆笨拙地依靠;她是凛冽寒风中散发幽香的红梅,被夫家抛弃也会自己绽放;她是农家炕头被子里絮的棉花,温暖着瘫痪的丈夫和一屋的孩子……命运把她们搡进严酷难挨的生活,她们惊鸿一现,成为泥土中开出的各色花朵,顽强绽放,尽显芳华。这样的故事在周瑄璞历时两年、七易其稿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《芬芳》里,该书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。贾平凹评价《芬芳》是一部新时代的“山乡巨变”,写活了时光,诉尽了乡情,描画出中原厚土的无穷魅力。一本书,留住乡愁。
周瑄璞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多湾》《日近长安远》、中短篇小说集《曼琴的四月》《骊歌》《隐藏的力量》、纪实文学《像土地一样寂静》等多部作品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芙蓉》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,多篇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,进入年度好小说榜单。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、柳青文学奖、河南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奖等奖项。其新作《芬芳》是一部关注中原城乡生活的长篇现实题材力作。从上世纪70年代写至当下,时间跨度半个世纪,把杨烈芳兄妹的成长经历作为主线,杨姓家族数十位人物命运为辅线,通过人物命运、生活的向好转变反映出时代发生的巨大变革,由此歌颂勤劳勇敢顽强的人们永不服输、向美好生活进发的精神品质。多角度、零距离写出了中原大地上个人与家族、农村与城镇的历史演变及内在变化。
《芬芳》作为“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”中的一本,是目前为止第一位由女性作家创作、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。作者延续一直以来的风格,将女性人物作为刻画重点。写她们的发芽、开花和与收获,写她们如同土地般芬芳的日常生活。她们渺小、平凡,但善良、坚韧,扎实走过每一个生命历程,对家庭、社会、民族起到了无比重要的作用。作者以善美、诗意、细腻、丰满的笔触,记录乡村发展之路,纪录乡村儿女的奋斗故事,为乡村振兴画像,为普通人物立传,深刻反映了中国城乡改革开放和中国式现代化历程,展现了中国人民勤劳勇敢、顽强拼搏的伟大精神。
新作出版之际,周瑄璞接受媒体采访,她说:“想通过我的写作告诉世人,中国人曾经这样生活,我想让大地上默默一生的那些乡亲,被更多的人看到。”
在广大乡村 几乎每个家庭都能写一部书
山西晚报: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想写这样一部作品?
周瑄璞:很早就想写了,这些故事都很熟悉,曾经也以其中的片断写过中短篇。其实在广大乡村,几乎每一个家庭都能写一部书。我村一人曾经在儿子婚姻变故闹得鸡犬不宁时说:“日他奶奶,俺家的事要是拍成电视剧,也得怼它几十集。”非常生动地说明了生活的丰富性。因为生活中的每一个事件几乎都是紧贴时代步伐和政策变动,风向哪里吹拂,人们便倒向哪里,这就是世风吧。作家其实不用虚构编造什么,睁大眼睛观察,及时记录就行了。
山西晚报:创作了多长时间?
周瑄璞:这本书,只不过是把四面八方很多人的故事集中在一条过道里了。它们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。历时一年多写作完成,基本比较顺利,因为故事和人物都已经计划好了。我只需要时间,能够坐在电脑前,就可以了。
山西晚报:这里面有您曾经经历的生活吗?
周瑄璞:我的个人经历和影子在这部作品中很少,几乎没有。虽然我不在,但又处处在,因为很多人处理事情的方式、每一个人物的价值观,都是我让他们这样去做的。
山西晚报:本书取名为《芬芳》,是不是更多地指向女性的成长过程和最后结局?对于书名您有什么特别、更多的用意?
周瑄璞:是的,如你所说。我一贯起不好标题和书名,有时候小说开头写了很多了,还想不出一个好的名字,但这本《芬芳》,是早在动笔前就有了书名,并且非常满意。
方言不需每个都去注解 要相信读者的领悟能力
山西晚报:作品中使用了很多方言,让作品更加生动形象,比如“我说,下车走多使得慌,几百里地,俺又不是憨子,给腿扛劲哩”,您对方言的使用还有别的考虑吗?
周瑄璞:方言会使文学作品更加生动鲜活,富有生活气息。它的魅力在于似懂非懂有所懂,它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结合上下文。第一次出现不懂,第二次出现不懂,第三次出现时,噢,有些懂了。所以文学作品中的方言也不需每个都去注解,要相信读者的领悟能力。
其实方言都是古汉语,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,非常雅致。比如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中的很多词语,我们老家还在用着。比如罗唣、觳觫、相遇、精细、日西、天待黑……这些词,好听又文雅。
山西晚报:也能感受到河南方言的幽默诙谐。
周瑄璞:河南人自带幽默,是在长期苦难生活无奈之下自我开解的一种方式。总不能被生活硬生生压死吧,于是柔软而顺滑,产生了自嘲和幽默。而好的文学作品,也应该有适当的幽默感,当然要有个尺度,不能流于油滑,而是参透生活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达观和纾解。于是,这部作品不时地会闪现一些幽默的语言。
山西晚报:书中还涉及了很多河南的食物:包扁食、熬胡辣汤、踏菜馍、炸咸食菜、蒜面条、红薯糊涂等,这些食物在书中承载着什么?有些食物和我们山西的还很相似呢。
周瑄璞:在物质贫困的年代,它们都是美食,并不是有多好吃,而是原汁原味的童年记忆,有时候我们吃的是回忆和时光,以及历史。河南与山西是邻省,有些食物的确是相似,比如我老家的烙油馍,我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,但是到山西洪洞县,见到了完全同样的做法。我站在那个小店门口,心中一暖。那么我老家的烙油馍,肯定是当年移民时祖先带过来的。知道了这一点,我对它的情感,那就不单单是一个吃食了。现在每次我从老家回西安的时候,还要让邻居给我烙几张油馍,带到西安吃好几天。
如果你到河南,我推荐你吃油馍、烙馍、菜馍、厚馍、焦馍。因为它们是在鏊子上烙熟的,从前烧鏊子用的是麦秸,人们形容一个人性子急:麦秸火性。你看,你吃的不是烙馍,是文化传承。
只有在足够长的时光里才能展示人物命运和生活的宽广
山西晚报:这部作品跟您以前的作品在人物塑造、表达感情等方面有什么不同?
周瑄璞:跟之前作品的写作没有什么不同,一惯是我的文学理念,就是对那片土地和笔下人物的热爱,对生活与人间的眷恋。
山西晚报:您怎样看待书中的女主人公杨烈芳?
周瑄璞:杨烈芳和我之前作品中的另一个女主人公罗锦衣一样,都有着旺盛的、甚至是强悍的生命力,她们一无所有,一往无前地打拼生活,奋斗、执着、坚强、勤奋,有着不竭的动力与热望,同时她们像大地一样温厚包容,不知疲倦。我欣赏这样的女性。
山西晚报:感觉书里的男性角色大体上不如女性角色正面、积极,有魅力,比如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杨全本,瘫痪在床、无力分担的杨全仁,依赖母亲和妹妹的引章……是因为自己是女作家所以更多偏爱女同胞吗?
周瑄璞:是的。也是根据生活的现实来写的。
山西晚报:书中的“烈芳说”可以说是非常精炼地概括了她的人生感受和经验,让人充满力量和对生活的希望。那么除了烈芳外,您还欣赏谁?
周瑄璞:除烈芳之外,我也欣赏素芬,她是旧女性向新女性的过渡,自尊自立自洁自爱。还有小秋,她是大地上的精灵,自我、健康可爱。
山西晚报:本书人物众多,时间线也拉得很长,您是怎样驾驭这样一部厚重题材的?
周瑄璞:长篇要长。这长是字数,也是时间跨度。只有在足够长的时光里,才能展示人物命运和生活的宽广。也不只是外在体量与长度厚度,而是内在气韵和胸襟,是体格的健美协调与骨骼血脉的通达自然,而绝非虚胖浮肿,外强中干。她丰富而深广,却又是神秘难言,说尽一切却总是意犹未尽。长篇写作是个复杂的工程,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,参见我的文章《唯长能解长篇愁》。
山西晚报:对于其中的内容又是如何取舍的?
周瑄璞:取舍,就是对自己写出的作品要反复修改,不必要的内容果断删除。这篇小说完稿后,几经修改,就删除了一万多字。有的地方要适当留白,一句话都不要多说。要相信读者跟你一样聪明。
就像路遥笔下的“双水村”可能并不存在一样,你也无法在任何一条中原乡村的过道里同时找到这些可爱的人们,他们散落在平原的各处,他们之间或许互不认识,是我把他们召唤到一起。有的人我知道在哪儿,有的人我压根不知她在何处,只是听来的一个故事。
这些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有必要书写下来
山西晚报:全书结尾时有些人物的后续故事让人很惦记,有出第二部的打算吗?
周瑄璞:没有写续集的打算,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。
山西晚报:得知这本书入选了“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”时,您是什么心情?
周瑄璞:能入选“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”,我很幸运。一部本该要写的书,恰遇中国作协的重点项目,为作品披上了一层更加美丽的光环。
山西晚报:这本书应该是多面性的,既有温和的家长里短,也有痛苦磨难的经历,其中也反映出人物的、村庄的进步,您想通过这本书让读者得到些什么?
周瑄璞:我个人有记忆以来四五十年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、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变化,那么几十年后,还会发生什么?所以这些真实发生过的历史,就很有必要书写下来,因为它不可复制。
大地生生不息,大地上的人们绵绵瓜瓞,都是为了过上美好生活而奋斗。文学作品有很强的纪实功能,通过书写众多普通人的故事,记录人类奋斗的足迹,历史前行的足音。我的力量或许有限,能力也许不足,但我一直在努力书写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,真诚地表达着我的所见所思所感。想通过我的写作告诉世人,中国人曾经这样生活,我想让大地上默默一生的那些乡亲,被更多的人看到。
山西晚报:如果您用几句话向读者推荐这本书,会怎么说?
周瑄璞:在河堰、篱笆、围墙里被命运推着往前走,也在麦仁稀饭、踏菜馍、红薯茶中把命运造出一些芬芳;在命运的旋涡中搏击出水花,在岁月的烟尘里散发出芬芳。
山西晚报记者 白洁
《芬芳》书摘
白氏悄没声抱回来一个小闺女
1973年麦罢,完粮之后,麦子分到各户,节日近于尾声,至于各户晒麦囤麦拣粮食磨面,那都是恁自家的项目了,想大吃几顿白面馍,或者细水长流黑白搭配,那也是恁自家的事情了,没有人管。场院的地翻犁松散,已经点上了包谷。瘦了一圈的庄稼人犹如抽去筋骨,有气无力地堆在墙根或大树下,用手撕着胳膊上晒蜕的白皮,咧嘴龇着黄色的牙,舒心地微笑。黄昏喝汤时,男人将碗端到街口饭场,比着各家的蒸馍个儿、烙馍卷儿,麦仁稀饭清香飘荡,哧溜哧溜喝汤声回响。
有短暂几天的休息,伸展了躺在一张破席上,长虫一样蜕皮,除了做饭吃饭,他们都不愿意起身。动作迟缓起来,说话也放慢了节奏。午后,放下饭碗不多时,村庄处于白哗哗的安静之中,连风都没有了气息,一切都像屏住呼吸似的,人啊猫啊狗啊,眯眼睡去。白氏悄没声抱回来一个黑胖子小闺女,快要一岁的样子,全身只穿了件碎布拼接的裹肚,被放在后地的树荫下。前杨的人们这才发现,白氏消失了几天,原来是外出寻(读“信”,领养)闺女去了。一时消息传开,生产队里的人都来看,摸摸那孩子细腻光滑的后背、肩膀、脸蛋、胳膊腿,全身瓷嘟嘟的都是肉。眨着一双小花椒眼,看看这个,瞅瞅那个,别人逗她,她就咯咯一笑,眼睛在脸上快要找不到了。
小黑胖子见天被白氏抱到屋后过道口的阴凉地儿坐着自己玩,看各式各样的人从眼前走过。她也不再认生,别人给她馍,她接住就吃,有的人给得慢一些,或者给了一半又缩回去逗她,她粗壮的小胳膊快速伸出,一把抢抓过来。要是有人执意引逗,叫她看出不怀好意,她便张大了嘴,哇哇喊叫,伸出小胳膊,够着去打人家。她小小的心也能感知到,并不是所有人都友好待她,可她还不会走,也站不起来,只是坐在那里,对那些她心里认定的赖种们,发出一阵怒吼,挥舞她的胳膊,爆发出幼稚的力量。或者她歪斜了身子,以手撑地,想站起来,试了几回,终是跌坐原地,她屁股偎地挪动身子,到了屋山那里,想扶着墙站起来,但她终是不能独立行走,只好对着那人哇哇喊上几声。在她不间断的嘶喊声中,后院传出婴儿的哭声,七婶生了小闺女。
她侧耳听听,眨一眨小花椒眼,咧开小嘴笑笑,对这哭声很是好奇,身子往七婶的院子里挣一挣,双手撑地,爬了过去。
说是院子,其实没有院墙。小黑胖子撅着屁股,四蹄爬行,经过一些鸡屎、狗尿、柴火棍、碎末子,来到堂屋门前,停了下来,两手搭在台阶上,向屋里发出一些声音。堂屋里走出来三奶奶和白氏。白氏走下台阶,弯腰下来,手伸向她两腋之下,掐起了她,来到堂屋东里边,她看到床上斜卧的七婶和七婶身边一个粉红的小娃娃。白氏告诉她,看,妹妹。小小的她,看到更小的人儿,对着床上咯咯地笑。然后白氏把她掐出堂屋,她哇哇乱叫,不愿意离去。白氏将她掐回原先坐着的地方,说:“恁七婶刚拾了小孩,一堆活儿搁在那儿,洗哩涮哩,没空抱你,自己坐那儿玩吧。”
乡下孩子,很少有哪个享受到被成天抱着的待遇,大人忙得脚不沾地,她哥杨引章在跑着玩的间隙,远远近近地照看她。杨引章是白氏的头生儿子。白氏不知为何,嫁到前杨十来年,才生下一个儿子,于是暗下里打听,托了几个亲戚,从南边外县抱回来一个小闺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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